之后,夜间多伴侍刘禅左右,只他假意逢迎,终还是记挂着兄长处境况。正值刘禅因南中之事烦恼不堪,司马昭便向他荐了西宫隐蕃,且说这人与蒲元曾为旧识,或可着其前去协助张翼。那边隐蕃正奉了曹叡密令四处团转,如何不愿屈就?当即应允下来,又声称他知道蒲元心头记挂何事,总需得自己亲去开解。刘禅见隐蕃不过是一介外来侍者,本不意他留在宫中生事,遂许了他所请,命其速去牂牁同张翼部下会合。
刘禅既办妥一事,浑身舒畅不少,这当口正往花园内漫步。司马昭便乘了皇帝兴致,乃说自己离开西宫已久,总想着回去瞧瞧。刘禅因说道:“卿在金华宫获罪,不以其为胸中芒刺,反倒挂念起它来了?”他这半月来外事接连不断,那司马昭也未真正侍寝几回,略一寻思,也便放司马昭去了;只是其人仍不得在西宫留宿,天晚即归,以免侍中处拿问。
那司马昭领了圣命,第二次前往金华宫,见里外大丧痕迹已渐次抹去,旧魏宫人纷纷除服,心下只是冷笑。他沿着旧时道路去往从前住处,果见司马师在附近徘徊,遂迎上去道:“阿兄,阿昭来瞧你了。”
其时司马师正在往外倾倒昨日用过的安神香粉末,见二弟过来,面上讶异,乃低声说道:“你现在是天子属意之人,不便出入旧宫,若要见我,只托外间侍者来递个信,我自有法子去中宫探视你。”
司马昭恨恨道:“我却偏要过来,阿兄是怕我扰你清闲么?”他瞥见兄长手中的安神香粉末,无端生出些揣测,以司马师昨夜尚与那曹叡颠鸾倒凤,此物正是助兴之用;他稍一闭眼,眼前又现出两人席间旖旎婉转之态,更觉无比忿恨,当即将脚边落叶一踢,往园中一块大石上坐下。
司马师只当他少年脾性,一面将香灰轻轻掸在空中,道:“子上任意妄为,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这金华宫一地,你往后便不要再来了。”
司马昭便刷地擡起头,朝兄长身上打量了,唇齿颤动,片刻后讷讷说道:“我倒愿着回去我染病的那些时候……”
当日司马昭为曹叡所害,司马师忧心二弟,几至寸步不离,且言语熨帖,唯恐伤及子上自尊。不想司马昭去了天子处贴身服侍,竟使兄弟二人生分至此,他却不知司马师亦不过令他避嫌而已,兼之上次他逼问太过,到底令司马师生出些难解之情,若此时还要亲密无间,反倒略显怪异了。
司马昭见其兄不答,蓦地站起,几步跨至司马师跟前,与兄长贴面而对。他眼光灼灼,几欲滚下泪来,倏尔司马师佩戴之铜面掉落,司马昭瞧着阿兄脸庞,愕然道:“你眼上的伤……”
司马师苦笑道:“我在芍陂借宿时曾遇上火情,虽侥幸逃出,到底受了那烟火熏烤,左眼从此落下畏光隐疾,平日里既不能见强光,便是晚间烛火也只减作三分之一用。近几日我甫一用眼,即红肿下泪,疼痛异常,若再不施针药,恐不久则有性命之危。”
司马昭登时慌乱,只他经历这许多事,总还有所长进,略一思忖,即恢复如常,叹道:“早知如此,阿兄便不该独自去那东南之地涉险……”忽想起兄长正是为着自己才出走,面色一滞,因敛口不语。
司马师亦五味陈杂,他想的却是曹丕死后曹叡威逼更甚,暗以魏人共主自许,又恐司马昭之旧案事发,急于自谋,便连自己时常也劝他不住。他思来想去,乃拢了二弟衣袖,低声问道:“你在皇帝身边,可有听取外间消息?”
司马昭看他道:“我听小皇帝说,南中数郡当下正爆发时疫,偏庲降都督李恢亡故,其属流民乃趁机北上,混乱中又有人私传大不敬之言,将军署与禁中正领着手下逐一查去,眼下都中人人自危,便连那天子二弟也被波及了。”
司马师神色便凝重几分,越发不以曹叡举动为然。司马昭因说:“兄长虽受庇金华宫,侍中未必不会彻查,是以阿兄处境或比之昭更加急迫。小皇帝闲时也与我透过些口风,他原先遣了姜维与诸葛恪去北地,瞧他日夜不安的样子,是为着那边亦现了同样疫病,因相隔极远之故,恐是有人蓄意散播。”
这司马师心思何其细密,立时便知当中微妙处,因说道:“从前那张仲景著书,也曾提及建安年间频发之疫病……”
司马昭遂轻笑道:“那时阿兄尚在胎腹当中,只随了父亲安卧于内宅之榻,如何知道他写过甚么?”
他说话竟分毫不留情面,司马师眼见这二弟愈加悖逆无状,皱眉道:“子上,休得妄言。”
他司马昭毕竟仍忌惮着兄长,面部即刻转柔,半晌后乃说道:“阿兄可还记得那华元化?他若是还在,与张机通力协作,未尝不能挽救当时危局,使伯父不至染恙身亡。”
他言辞恻恻,道不尽的幽深缱绻,司马师叹息一声,侧身握了二弟手腕,缓缓提至心口。司马昭便续道:“……那是建安二十二年的事了。是时阿兄不过十岁,未必能够记得。”他意存讥讽,暗指司马师不念手足情分,只顾与旁人行乐。司马师心下会意,也不好多说。
建安二十二年中,华佗早已亡故,而张机亦殁于年前,是以瘟疫横行之势一时难控,朝野尚不乏以其为阴阳失序之辈,屡屡聚众祷祝,设坛以施祈禳之术,只徒使疫病蔓延而已。
司马师忆及当年惨状,只轻叹道:“若此次南中时疫与之前中原所兴是同一病灶,则势必月内传遍州郡;一旦那南蛮之部携疾入得西京,终于在这京城内盛行起来,你我俱不能免。”
司马昭闭了眼,似并不觉紧迫,不多时乃悠悠地说:“这当下天子却比阿兄更急,成都一乱,不独两国旧人,便是周边诸戎,蜀中乱党,也免不得会起意。时下他那伯约将军及元逊表兄又都在北境,于此疾暂且无知,倘他几个竟然在驻地染疾,小皇帝绝难施救。”
他所说倒也不错,此刻诸葛恪正于三辅之间巡查驻守,尚且不知南方所生变故,只先追查刘永所说力微余部;至于姜维之行踪,诸葛恪以其人足够自保,倒也不忙遣人去寻他。
是日秋风爽朗,诸葛恪披了条深褐色裘绒,沿着河岸缓步而行,因向随从道:“卿等需谨慎行事,若从鲜卑人手里夺得那高句丽王,将他送还朝廷,便立得大功一件,日后行赏晋爵自是少不得的。”
他身后众人连连称是,又恭维诸葛恪几句,那诸葛恪唇角带笑,却只作个挥手样儿,道:“我已向长安官吏询过伯约去向,他此次深入北境,或可与挟持甘陵王之鲜卑子相遇。恪所以不令专人接应伯约,是意在自提一师,亲赴羌原,也好威慑其地。”
随行侍从以他甫遭大丧,凡事不便亲力亲为,略劝几句,诸葛恪遂说道:“为人臣者需得不拘泥行事,陛下既将巡边重任托付你我,岂可以一己私情废公?”
他嘴上虽说得轻快,只国中经战乱摧残,书籍名册十中无一,更何况边地胡族本不为官府专门记载,这诸葛恪待将作乱的鲜卑部尽数查出,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因提取了各郡户口逐次查看,又索要边民迁徙记录,且盘问四周十年内之民情;凡手足无措,惶恐不能对者,诸葛恪即大加斥责,着主簿记下姓名官职,待日后一并向天子弹劾。
他苦寻许久,终于在一处附录中见得些蛛丝马迹,说的乃是建安年间北宫伯玉之事。这北宫伯玉以中平年间盘踞凉州,号十万之众,朝廷亦奈何不得;其人为韩遂所杀后,旗下兵马乃归韩遂所有。而后韩遂又由曹操剿灭,他所领之羌人部属即汇入北境,不知所踪。诸葛恪将一卷读完,已转了无数个心思,因暗想:“前次张嶷尚且来报那河西羌人伪作羯胡南下之事,想这羌胡种诡谲多诈,若他业已乘势向北,与鲜卑子及匈人联合,相为作乱,又待何如?”
这般挨了两三日,诸葛恪到底心中不安,便欲调动兵甲,只沿姜维北上痕迹查探。决议一出,属下纷纷劝揽,诸葛恪便道:“诸君尽可蜷缩于三辅之内,抵受那温柔酒乡,却不知丞相之志在四疆之外,外间不守,国内岂得安宁?陛下既命你我接应伯约,他人在此间,也当亲去相会才是。”
诸葛恪既下决心,便点了五千精壮者随他,一路伴着偌大的排场去了。到富平时,因需过一狭窄小道,诸葛恪先命哨骑探路,俄而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