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再养了十数日,见各郡给药有序,邻里井然,因向诸葛恪道:“此疾虽只现于雍州,其先却早有河西羌人相继南下,恐已携染病灶,一旦深入畿辅,则都城堪危。元逊还需早日驰返蜀中,助陛下防患于未然。”
诸葛恪自是省得当中道理,只他好容易获掌中军,此番回去,则这一支驻军总该移交姜维掌管,自己连日积攒之威信恐又荡然无存。
见他踌躇,姜维乃淡然一笑,说道:“元逊若顾虑一人不能成事,维便与君同行,共去都中面圣。”
诸葛恪忙道:“伯约在此养疾便好,如今你虽云康复,到底气血未足,陛下倘见你面带病色,岂不责我照料不周?”因将姜维扶回榻间,又说:“况北方犹有邓艾侵扰,还得靠伯约调度戍守,以保我朝边境无忧。”
他既已拿定主意,便不再纠结,只带了数十随从,由关中官道缓行。到汉中时,已有蜀地时疫传言,诸葛恪心下越沉,因加快行程,统共于十一月初抵达城内。其时费祎正领了命主持秩序,略相招呼后,诸葛恪辄入宫请示天子旨意。道路两旁树木瑟瑟,诸葛恪因忆起去岁自己平叛归来之情景,脚下且不停歇,直入刘禅所在内殿,却见少皇独自一人站在幽暗之处。诸葛恪乃躬身拜道:“臣恪参见陛下。”
刘禅远远地叹了口气,引诸葛恪往身边坐了,倏尔开口,低低道:“表兄,丞相过世了。”
诸葛恪还未理得他口中之“丞相”所指何人,刘禅又道:“相父不让外间知道他病重,朕也是前日才听得消息。丞相既去了,往后更不知要怎样才好。”
他形貌消沉,竟比分别之时瘦下一圈,诸葛恪这才明白天子意下所指,胸中震动,一时不能应对。
刘禅怔怔道:“我出生那年,相父即受了先帝谒礼,从此归入父皇幕下。除去仆婢侍卫外,我每日所见的第一人,便是相父;夜里我醒来走动,那灯火掩映下审阅各地钱粮兵马的,也是相父。若丞相尚有故去的一日,朕这万乘之位,又坐得有何生趣?”
这最后几句已喃喃如低语,诸葛恪因将手往他臂上轻轻一附,以示安抚,天子却摇头道:“相父早便上了年纪,一年一年,一岁一岁,我应是瞧得出来的。父皇故去之后他便不大穿从前那些轻色衣物。朕犹记得某个黄昏,因着那雍闿率众谋逆,我前去寻相父主意,那会他一身白衫黑氅,背对我立在相府池塘边观鱼。我见他长袖委地,比帛画上的仙人还要雅致,不觉出了神,怔怔唤他一声。听到我说话,他因转过身,向着我轻轻一鞠。当时我只顾瞧着他好看,却总见不着他鬓边白发,竟是日甚一日地增多了。”
诸葛恪在一旁听得,一时转了无数个心思,只先低了头摆弄衣袖。这正是:
蕉鹿无迹甚云山自许,
灵妃有知或白水空托。
到底刘禅该如何应对大变,国中动乱之势能否遏制,而汉廷又将怎样化解危机,但看后文讲解。
第八十九回 谮蜀后李邈蜀地自取祸 悯汉帝刘永汉中更祈福
且说洛阳乍传丧报,刘禅一时间难以回缓,便连诸葛恪于内外飘摇之际抵京,于他心中也未曾激起几多波澜。诸葛恪甫得噩耗,欲问及详情,见刘禅只把从前过往颠来倒去地说,不得已转向后军师费祎相询;又听说丞相已先密宣蒋琬入洛主持后事,心头不由一沉。
他诸葛恪生长在吴,若论归汉也不过短短一载,所恃者唯叔父而已。他本想借乃叔之威望替自己揽些重任,待立得卓越功勋,往后也好在朝中进身,甚或终将位居辅政重臣;如今叔父既陡然病故,诸事且悉托蒋琬,便是绝了这一条后路。诸葛恪自忖资历尚浅,偏安蜀中一隅犹可,待迁往洛阳,其地重臣如云,大将比比,自己又该以何服众?他将牙一咬,暗道:“不过两月之间,阿父与叔父相继过世,究竟是天不助我,教我难有出头之日?”
他一面含忧怀怨,不觉已行至将军署附近,见屋檐上宿了三两只白鸽,正望着自己振翅而鸣。那诸葛恪因忆起姜维病容,寻思道:“我诸葛恪又岂是靠父祖庇荫之辈?若叔父尚在,叫他知道了,也必瞧我不起。眼下时疫既已蔓延至蜀中,何不借此机遇,大展一番才干,也好叫旁人对我心服。”
如此一想,登时脚步加快,昂了头往里间行去。那诸葛恪既已归位,更将两袖轻轻一抖,向署中僚属道:“如今皇城有难,恪不得已提前返京,至于国家方遭大丧,又有时疫流民相为隐患,恪不才,愿与诸君共勉。”
他又将姜维近况略相告一二,且令众僚属安心,一面往官署内巡视一圈,见里室拘着一小儿,奇道:“为何将这孩子关在这里?”
那羊祜因着先前的青羊谶语,暂给扣在将军署内,只是当下事繁,余人尚还无暇审问羊祜,也不将其送回孙府。诸葛恪心念一转,乃作色道:“他是陛下亲派人接来的,是为替陆伯言幼子纳福,诸君岂可怠慢?若还有顾虑,只由我亲将他送还,陛下要问起,也一并由我去领。”
他这般说着,因亲引了羊祜双手,浅笑道:“恪离将军署甚久,未及约束下属,有此唐突之举,但请见谅。”他却不提此署原是姜维所领,俨然将自己视为其间之主。那羊祜连忙道谢,两人相携而去,一路行往孙府门前。
偏巧陆逊刚检视毕孙府仆婢,正要返回内宫,诸葛恪大喜过望,遂与他说了缘由。陆逊甚是感激,先着人将羊祜送去休整,一面说道:“曹氏父子骤然离世,六宫无主,陛下委逊以要职,代掌宫中事务,是以逊平日并不在孙府。”
诸葛恪眼波流转,乃靠近了道:“恪听闻陛下已将旧时魏人悉数放出,又畀任金华宫陈群等人官职,终使他等各得其所也。伯言才识卓绝,到底非是委顿后宫之人,正可小试天子口风,令他擢君以重位,岂不能尽伯言之用?”
陆逊听了只淡然一笑,又作个“请”的手势,邀诸葛恪同入宫中。朝廷升用掖庭魏人,陆逊未尝不起些心思,只是尚且不明天子将如何安顿孙权,自己也不便有所动作,因叹道:“丞相既病故,陛下年内必定东迁,万事还需谨慎,逊何苦招人口实?只听凭宫中安排便是。”
诸葛恪脚下不停,却又向陆逊问及大虎近况,陆逊乃说道:“逊前些日去瞧过公主几次,小儿见风即长,已能识得宫里好些面孔。陛下平日喜欢得很,又严令周围人仔细养护,自己一日里尚还抱着公主哄上个三五回,便有小伤小病,也都给陛下捂化了。”
诸葛恪心下暗喜,道:“公主丰神毓秀,聪慧识人,恪忝为教引,往后自当好生指导其成材。”
陆逊见他夸口至此,眉目微动,口里却只说道:“既如此,逊替昭仪先谢过元逊了。”
待入了宫门,陆逊且往内宫去了不提,诸葛恪则自请入寝殿面见天子。他怀里尚揣着治好姜维的药方,并张机《伤寒杂病论》一卷,欲向刘禅阐明攻破此次时疫之要领。其时刘禅正在昼寝,诸葛恪不耐枯等,遂于内庭信步,一面寻思往后该如何行事,余光一扫之下,却见藤萝架旁立了一人,尚在四处张望,眉间大有郁郁之色。
那人却正是那司马昭。他听闻天子提拔其兄于身边服侍,本十分欣喜,私下去寻了兄长几次,皆给对方避而不见,便甚为忿恨;恰逢今日司马师往中和宫内递送黄初年间网罗之书目,见刘禅无心理他,司马师因自行告退,待从偏殿过时,恰赶上司马昭在此处散心。那司马昭哪里肯放过?当即迎上来,说道:“阿兄近来可还好?陛下宣召魏之旧人入侍,未有为难阿兄罢?”
司马师便将衣袖一拂,悠然道:“我谨知进退,何来为难之说?倒是子上频频出入内宫各殿,又怠于侍奉御前,倘叫侍中诸人拿了,偏要问责,天子也庇护不得你。”
司马昭面色一滞,讷讷道:“我自理会得。”他攥紧手指,且说:“阿兄,小皇帝半月未曾见我,我便想你得很。从前倒还罢了,如今你我俱在中宫从事,又缘何避而不见?”他嘴上说着,眼底目光切切,暗中又贴近了些,欲引了司马师双手,往近旁山石坐下。
司马师却不着痕迹地避过这一下,且笑道:“我在这宫里便不是子上的阿兄,乃渔人阿尚也。子上若还要见我,便依从陛下之称呼罢。”
司马昭听了,只低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