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移去窗外:“那时我父于荆楚丧师,蜀中形势峻急,南中更逢叛乱,可谓危机重重之际;后值吴人往来交聘,形势得缓,故丞相改元以绝其顾虑。”
李邈乃凑近了些,低声道:“这便是臣担心的了。——那时候丞相得先帝托孤之重,身握强兵,又总领一国之政,内外事务尽集于一人,臣每每思及,窃为陛下不安……”他身子往前微微倾斜,神情颇为恭谨,只两眼偷偷向上瞥去,观察刘禅诸般动作。
刘禅气极反笑,一双眸子却瞧不出丝毫怒意,乃挽了鬓边发丝,沉声道:“李汉南,你上次给朕进的那道奏疏,究竟是甚么意思?
李邈犹自不省,以刘禅小试自己忠心,遂说道:“丞相北伐之时,三军皆在其侧,满朝文武且尽为其私人,出则车马相簇,入则不趋不拜,一如董卓曹操故事。常言道:‘五大不在边。’当日他屯兵北境尚且如此,何况洛阳已定,他却盘踞东都,久久不肯还政于陛下?如今天可怜见,其人既已卒殁,陛下重负得释,理应举国欢庆。那蒋公琰虽也学他开府治事,到底声势远不能同葛氏比拟,陛下大可衣着如常,不必有所顾忌……”
刘禅先只咬了牙不语,继而眼睫轻颤几下,蓦地站立起身,指他厉声道:“你倒说说,朕顾忌甚么了?”不待李邈答话,他忽重重两个耳光扇去,打得李邈踉跄几步,一个不稳,直跌坐于地。
那李邈不意刘禅这般举动,一时未及反应,此刻嘴角鲜血迸裂,两颗牙齿竟为他打落,因捂了半边脸颊,支支吾吾地道:“陛、陛下,臣……臣亦是为陛下之宗、宗族想……”
刘禅又哪里等得他说完?将地上香炉一踢,又顺势朝他身上连踹了数脚,一面喝骂不止,道:“朕顾忌甚么!朕顾忌甚么!”
陈祗方在外等候,猛听里头动静,往室内一望,只吓得他魂不附体,忙向众侍卫道:“你们杵在原地还待作何?陛下如此盛怒,若损毁了龙体,侍中只拿你们问罪!”
众侍卫这才省过神来,因快步入内,将撕扯的两人分开,连声说道:“陛下息怒!陛下请息怒!”那李邈经天子一番殴打,头眼昏花,已不能站立,只伏于地上不住地喘息。
那边刘禅兀自浑身发抖,一面骂道:“将此人押进狱中,朕要亲自审问!”他还待向李邈多踢几脚,只是胸口处剧烈起伏,甫一动作,一口气竟接不上来,只扶了香炉斜斜向旁栽去,一副声嘶力竭之状。
陈祗连向身边侍者使眼色,又扶了刘禅上榻,说道:“陛下且消气,李汉南冲撞圣意,当有廷尉罚他,却不劳得陛下亲自为之;便要责打他,也只差底下奴婢去做,奈何伤及玉手?”他入宫多年,从未见天子动怒至此,今既见了,犹觉后怕,更多的话也便说不出口。
说话间内侍已端来温水,刘禅饮了一口,怒意稍解,因向陈祗道:“你也莫用这些话唬朕,前次李邈上书,朕不与他计较,是想给他改过的机会,他却越发没了眼色,竟拿相父同我玩笑!”他唇齿颤动,因跌回座上,喃喃道:“朕再没有相父了!再没有了……”
陈祗哪里还敢再提李邈?只朝李邈处一瞥,向侍卫喝道:“还不快带他下去,要陛下看了生气么?”又服侍刘禅喝水,一边替他顺气,待天子心绪平定,乃禀道:“前次张嶷斩获贼首刘胄,将其部尽数收编,凡流民之属,一应留于原籍;又有樊阿熬煮汤药,辅以诸葛抚越之方,南中瘟疫大解,连日来几无死者。庲降都督前日也发来信报,因事关重大,仆不敢擅自拆看。”
刘禅因作了个伸手的姿势,陈祗便毕恭毕敬将文书奉上。那刘禅只看了几行,不觉掩册长叹,道:“未料域外竟还有这等事,朕却是一概不知了。”
那文书所载乃是张翼近月来勘察之动向,又及刘协之遇劫,实则另有隐情,非如蒋琬原先之猜测也。究其本末,此事虽发于南中,到底是由辽东公孙渊所起,经由马忠邓芝察视,两相对照,今方水落石出。
当日公孙氏趁天下大乱,乃效诸侯之所为,占据东北一隅;而后四海归一,纵有少许隔绝之飞地,以汉廷锐利之势,遣一支大军前去平定,也不过早晚之事。公孙渊深恐西朝向自己用兵,故一面虚与委蛇,以归服之态相示,暗地里却营造兵马,且寻思削弱汉廷元气。
便在一岁之前,辽土之内忽发瘟疫,几去公孙渊大部精锐。待疫病平息,四郡休养之余,那公孙渊灵光一闪,暗道:“若将此疫行于汉境,他国内方经战火,人口暴跌,又如何经得起时疫之摧残?”
他思量至此,因着人掘出病殁者尸首,以苇席覆之,又苦思怎生将其送去中原境内,正犹豫时,忽有鲜卑来使入见,自陈为汉人所苦,欲联合辽东共抗其兵锋。原来辽土与东鲜卑之地唇齿相接,那东部鲜卑地势偏远,众部多不奉汉朔,丞相遂借拓跋力微之力,许其攻伐鲜卑别部,凡有兼并,俱充作拓跋氏之疆土。力微连年征战,眼见势力壮大,东鲜卑力不能拒,只得求助于辽人。
公孙渊自是巴不得应承,乃大诉苦水,且贡献病敌之计,以鲜卑与汉朝接壤既广,投放病尸也更便捷,那东鲜卑谍人遂携草席西向,只拟从羌胡进于雍凉,而后乃扩散至中原各郡。
只因此举行事不密,谍人行踪竟偶为高句丽王忧位居所知。时值司马懿以奇计攻辽,忧位居仓皇奔逃,却为力微部擒获。那东鲜卑恐事情败露,乃潜入拓跋部营地,伺机动作,是以刘永所遇哗变,实则由此部所起。只那忧位居在乱中为东鲜卑部所害,力微事后补救,更以此为由挥师东进,终将其地并于麾下。
至于那公孙渊,面上只作疲软不支的样儿,私下亦遣人由海路下行,半年之中绕向交州以南,与小国林邑相交,又以图纸相授,许其吞占西卷县,且生造谣言,但称南中有雍闿旧日之宝藏,引得南中乃至交州悍民相为争夺。
辽东行驶此计谋不达数月,公孙渊竟为马忠所破,而滞留南中者尚且不知,犹使时疫播于当地。只因刘协一行人忽然南来,那刘协既经历过建安大疫,如何不认得此病之症状?推及发病始末,即知为人刻意散布,又欲向汉廷示警。那南下之辽人闻说本地有外来神医,连日里给放药物,大有奇效,于是连夜突袭其住处,竟将刘协俘获,欲借由海道押回辽东。待张翼南下拔除林邑势力,救出刘协,汉帝却因沿路颠簸,兼之感染热病,已至垂危;临终之际乃将此间内幕说与张翼,并留数言与朝廷,央张翼代为转告。
这便是南地时疫之本末了。想东鲜卑部为避力微锋芒,不吝千里奔袭,毕竟左支右绌,到底陷于敌手;公孙氏百般算尽,妄图借疾病肆虐中朝,奄得自立之机,也只落得个身死国灭。刘禅读罢此信,因把缘由梳理一通,唏嘘不止;又将指头置于交代刘协死事的短短几行字上,久不能释怀。似这般僵持半刻,刘禅终支撑不住,身子往下一滑,因叹道:“伯恭不知伯和身份,原也怪不得他。”
他既已知悉此事,即宣召拓跋部可汗力微入见。那力微方从河洛间赶到,一身风尘,只伏于阶下,说道:“臣不意东人混入臣部将中作恶,遂不等朝廷旨意,就近发兵,现已讲其讨平。”
这拓跋力微之爱子沙漠汗为人害死,他甫知消息,悲痛欲绝,此刻面上犹有泪痕,只瞥刘禅一眼,便即低下头去。
刘因因往旁靠了,道:“从前卿击杀了纥豆陵宾,将他治下没鹿回部收入囊中,数年下来,子民也渐至富饶;如今那鲜卑东境既也属卿,卿自当抚恤边民,点数马匹,往后可还有甚打算?”
力微拜忙道:“臣不敢有他意,每日只告众部恭谨从事,世代为汉室屏障。”
刘禅点点头,忽的机锋一转:“今次时疫经由张翼查明,原系鲜卑人串通公孙渊而起,朕闻之实怒不可遏;卿既已平定其部,便不需朝廷亲自讨伐。想那汗王亦已为卿所灭,朕欲拿他问罪,却也无门了。”
力微一怔,旋即省出天子此话深意,忙作伏拜之势,且听刘禅说道:“卿之质子沙漠汗寄于我朝,不想游玩时溺水而亡,朕已将其厚葬于锦屏山侧,并赐金帛,许其妻子还家……”他因向前探了探:“……卿不怨我大汉罢?”
力微耳听他数落东鲜卑部蓄意作乱,又屡屡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