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归隐云云,不过是助天子尽早自立而已;如今有威胁者尽皆除去,他也好安然离世了。思及此处,刘禅叹道:“想相父去时,亦是无有遗憾的罢?”
他远望刘永身影,见其人归于宫门外淡淡的一粒,而后与眼前万千小点混作一体,倏尔隐没不见。天子因向四周望去,这浩浩蜀中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一下一下,直打在刘禅心头。这正是:
羚羊挂角一朝还动鹤,
草蛇伏线千里为惊蛩。
要知道后事,下次分解。
第九十回 望山川袅袅灯马返长乐 念天地悠悠风雪定永安
成都四面环山,冬月罕见风雪,纵有极寒时候,亦不过洒些零星屑末,于屋舍小径之上积一层薄薄的冰壳。眼下这炎兴元年的第一场雪,却声势浩大,早晚无歇,皇城内外俱作素裹,一时间山川寂静,天光晦沉。转眼已至腊月,西京上下相告奔忙,各官署皆潜心筹备迁都之事,便连往日坊间那声色酒马之徒,也尽都敛了三分闲散颜色。那诸葛恪每日引将军署众人清扫积雪,生生替天子于城外开出一条大道,以供来日车舆卤簿行进。
大雪一日不停,诸葛恪即不休整,但有余暇,也多在外监督喝令。天子刘禅偶于高台眺望,见诸葛恪着一深青色斗笠,锦裘犹薄,似并不能胜霜雪,不免起了怜惜之意,因叫道:“表兄何来得这般忙碌?且与朕入宫吃一碗热羹罢。”
诸葛恪回望天子,只展颜一笑,并未开口作答。那边刘禅步下台阶,便要来引他双手,随后却一个激灵,叫道:“表兄这手好是冰凉!若寒气入体为病,耽搁了行程,却也得不偿失了。这雪接连不断地下,旁人铲得再干净,不多时也重又掩了。莫如待到天放晴以后,以盐水撒除之。”
他无论如何也要诸葛恪入宫内稍作歇息,那诸葛恪一事未了,又岂肯如他所愿?一时倒也僵持不下。俄而风势转大,几串雪片擦过屋檐,晃悠悠栖在诸葛恪鼻梁,激得他连打数个喷嚏。刘禅见状便把诸葛恪外衣拢紧了些,终是引他叹道:“既如此,恪便依陛下的话了。”
一言未了,北风又起,诸葛恪寥寥数语尽被割碎在烟尘之中;那风越刮越疾,只将不远处马蹄踏雪之声送入耳畔,君臣两个因一齐转向宫墙之侧,见那端人影杳杳,姜维正自雪中向皇城走来。他一袭红袍,单手援马,眉间发上皆已染白,却时不时呼一团白气,显出些悠远恣意的姿态来。
雪粒陆陆逊续从刘禅鬓边弹落,年轻的帝王眼眶一热,缓声道:“伯约,前次一别,卿可安好否?”
姜维远望天子灼灼目光,再把持不住,疾步趋于阶前,拜道:“陛下,臣来迟了——”
刘禅亲将大青马系于廊下,自己则一手一个,将姜维与诸葛恪牵在左右,相携入了长乐宫外间大殿。他见诸葛恪面上冻得通红,经热气一渡,眼中更溢出两分水色,遂说道:“表兄原本较他人畏寒些,又拜了大将之位,凡事不必亲力为之。朕已吩咐了,令他一干人自行从事,但有要紧的,朕另遣人检视便罢。”
诸葛恪遂答道:“许是恪之一族体质如此,自父祖以下,皆不甚耐寒,恪那二弟伯松,亦是押运粮草时受了风寒,不足廿五便去了。叔父既失了二弟,面上虽不大说,我父却瞧出他心中是有愧的。”他有意看刘禅一眼,又补上一句:“早先叔父随父亲住在隆中,天一见寒,他必里外裹上层层厚衣,又披覆绒被,以竹木生火,终日在炭盆前烤着;若看书作图倦了,便把那衣一和,蜷在席上睡了,到夜里却必定被冻得惊醒。”
刘禅听了难免有些动容,而悲喜之色只现于眼底一瞬,稍时即为天子压下。姜维不忍他两个难过,遂轻咳一声,说道:“都中难得见这样的大雪,往后若迁去了河洛之地,入冬则风雪不止,积雪动辄能盈膝一尺,陛下岂不要多赐元逊几件冬衣?”
诸葛恪笑道:“恪出入军旅,焉有这等单薄!况恪才屯北地,此间寒意侵人,烈风呼号,怕较之洛阳更甚!”
刘禅便道:“伯约在其地驻守逾月,自是能抵得霜寒的。”他目光转向外间,悠悠地道:“只仲达当下却孤身在辽东,那地方冰封千里,人烟稀少,每每听风卷枯草之声,想是无比寂寞罢。”
姜维乃说道:“臣听闻陛下为着蜀中之乱发他去辽,当时便不大信得。陛下废其后宫阶位,遣放出宫,或是别有深意?”
刘禅因点头说:“仲达未及公孙氏生事,即建言奇策,攻灭其地,朕已兑嘉赏,许他安老故地。只他曾跻妃嫔之列,摄一宫之重,难以像陈群吴质这般升拔入朝,又不好明言赐他还乡,总需有个名目,叫蜀中老臣也心服才是。”
姜维道:“陛下已暗与马忠将军通过口信,许他宽待仲达么?”
刘禅叹了口气,乃说:“不独如此。德信待冰雪开冻即还东都,是时仲达亦将随行。只是朕听他之心意,似是尚不在故地之间。”
诸葛恪因说道:“我与他相伴甚久,知他擅用迂回反侧之术,凡欲取之,必先作个弃如敝履的样子,他若想归家,自是不会与陛下明示的。”
刘禅却摇了摇头,且说道:“他去辽东前夕,朕悄去寻他,阐明道理,又以路途遥远,欲安抚其人心绪。他听罢也不犯难,只抚袖长笑,乃告朕道:‘臣余生只得三个心愿,倘陛下怜臣此去险恶,便遂了臣请求罢!’我问他是哪三个愿望,他因整着装束,端坐于案台之侧,郑重地看向朕。”
天子说这话时,不由自主地仿着司马懿当时神情动作,一面轻声道:“他说,‘一愿臣那阿昭保全其身。臣共有三子,唯小儿昭秉性柔懦,不堪大事。如今既有幸侍奉陛下,或有不周之处,还乞陛下稍加宽宥。’既是子上之事,朕如何不允?只将他扶起,又出言劝慰,总算叫他放下些心。”
姜维叹道:“为人父母者,苦心至此,尽为护子女安好而已。”他因忆及自己那终老故土的母亲,眼底难免湿润。
刘禅只往他手上一抚,续道:“我既应了,他也不再拘谨,又说:‘二愿长子阿师还家继业。他之才识胆略远胜其弟,纵眼下受着流离之苦,当能自行团转。倘陛下见着了他,还望不使其入宫。臣在旧地尚有些资财,由着心腹之人照管,陛下可悉数留与他,令他据此为基,无有衣食之愁。’朕虽未见过他那长子,这一条心愿,总还是得许他的。”
诸葛恪便忍不住说道:“陛下心地仁厚,乃许诺此请;若叫恪处当时之情景,必不能允他。那司马师果有才智,陛下理应时时留心,纵不以旧魏罪人发配掖庭,也需得在朝为官,怎可反倒助其财物,放他归去?此举不异于养虎为患也。”
他这般说着,姜维不免眉头微皱,只听刘禅又道:“我于是同他说:‘卿之三子,朕自会照拂。辽地苦寒,更无亲人相伴,仲达且多为自己计较罢。’他因展颜一笑,说道:‘这便是臣第三个心愿了。’”
他顿了顿,乃说道:“他向朕拜了三拜,道:‘隧城风雪凄苦,臣甘为陛下守之,只臣临冰喟叹之际,当思念南方春雨温润,杏花照酒,朝则吟章作乐,暮则携一烛台,与少年子弟夜游于巷陌之间。又及那江东建业,有金陵之美名,臣未曾亲见其景,亦常怀渴慕。陛下若对臣犹怀怜惜之情,令臣百年之后,得葬于此,抱蒋山之侧,临一江之水,则臣无憾。’”
姜维与诸葛恪不意其人竟发此请,颇感讶异。那诸葛恪因说道:“建业虽云盛景,吴之一地最重名望门第,他此去又无甚根底,可立得下足么?”
刘禅道:“仲达志在云游四方,自是想好如何应对变故。朕倒甚是赏识他心气,因赐了他一枚玉鱼,叫当地官员见了,也必忌惮他几分。”
三人相顾片刻,终是无话。姜维蓦地省起一事,乃说道:“维归返之时,偶闻金华宫有一外来侍人,陛下新近任了他为书籍采访使。此人自称中原避乱人氏,又暗藏机锋,略有雅识,维以为其人身份并不简单。”他心念一转,因说:“陛下往日与他相处时,可见着有甚异样?”
刘禅遂闭了眼,说道:“他本家姓袁,只告朕自己小字为‘阿尚’是也。阿尚,阿尚……”他默念两遍,忽而一拍大腿,叫道:“怪道他自称姓袁!我见子上瞧他模样总有些诡异,他又刻意回避子上,竟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