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霸气

霸气

距离第三次升堂,已经过去三四日的时间。

钟弃余便也开心了三四日的时间。

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这世上还有比这个更开心的事么。

永信殿内,钟弃余正坐在那里,望着桌上的棋盘发呆。

她不会下棋,小时候在清奴镇倒是砸过几个棋盘。

无他,都是富贵家小孩玩的玩意,她怎么可能会。

不过自入宫之后,为了在朱裴麒面前摆出一副求知上进的姿态,她倒是让虚空琢准了一套。

平日里除了在朱裴麒来时摆摆样子,她几乎不拿出来。

今日不同。

朱裴麒没有来,她却在棋盘上摆下黑白子。

一枚黑子,一枚白子。

这时殿门开启,虚空琢端着刚沏好的浓茶走进来,“娘娘想下棋?”

“知道这两枚棋子,分别代表谁吗?”

虚空琢将茶杯搁过去,左右瞧着棋盘上的两枚棋子,摇摇头。

“一个是顾清川,另一个是朱裴麒……”

听到钟弃余这般说,虚空琢当即紧张望向窗外。

“没事,这个时辰朱裴麒当是在御书房,再说……”

钟弃余清澈眸子瞥向摆在窗棂外的一株翠绿盆景,那上面有一只细小的风铃,“朱裴麒若来,风铃会响的。”

不止朱裴麒,但凡有人靠近这间屋子,钟弃余总能知道。

那是她在清奴镇混日子时跟江湖卖艺学的小把戏,听着复杂,其实简单着呢。

“娘娘,奴才不懂。”虚空琢闻声这才放心,视线转回到桌案棋盘上。

“与其说御案是钟长明跟钟知夏为钟宏伸冤,倒不如说是顾清川利用钟府那两个白痴对付朱裴麒的手段。”

钟弃余自来不喜欢参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哪怕已经站到如今这么高的位置,她心里的念想也唯有一个,报仇。

她的仇人,也从来没有变过。

只是因为钟长明找到了顾清川这么一个靠山,那她就不能不把这个人放在眼睛里。

“那可怎么办?颖川王若想赢,必定要坐实娘娘的罪……”虚空琢单纯,可遇到他在乎的事儿,他也会绞尽脑汁去想。

钟弃余身体缓缓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眸子却一直没有从棋盘上移开,“你猜,二哥想要什么结果?”

虚空琢疑惑,摇头。

“两败俱伤。”茶香沁入肺腑,钟弃余眼中一片清明。

虚空琢跟了钟弃余这么久,多少能明白钟一山其实并不是真的在帮朱裴麒,“纵然两败俱伤,也有输赢吧……”

“未必,但若两败俱伤,就一定要有人把朱裴麒拖下水。”钟弃余握着茶杯的手,微紧。

虚空琢不解,“太子殿下不是已经成被告了吗?”

“还远远不够。”钟弃余目光紧盯着棋盘上的白子,眸色愈渐冰寒,“得有人……得有人把钟宏的死直接扯到他身上。”

虚空琢虽然不明白钟弃余的意思,但他看得懂钟弃余的神色。

“娘娘,奴才不想你出事。”

听到这句话,钟弃余不禁擡头,忽想起与虚空琢初识,还是因为瘟疫。

整个皇宫也只有他才会傻到给疑似瘟疫的人送饭,也只有他会在送饭的时候扔进一束花。

“有没有想过离开皇宫?”钟弃余突兀开口。

虚空琢摇头,“奴才死都不会离开娘娘。”

“那我若是死了……”

“我也死。”

知道虚空琢是一根筋,钟弃余不禁笑了笑,“逗你玩的,你家娘娘我聪明绝顶,哪里会死。”

“娘娘……”虚空琢并没有因为钟弃余的话而有半点放松,“如果一定要死,奴才愿意替你挡死劫。”

“呸呸呸!”钟弃余连吐三下,“照着我学!”

虚空琢没有跟着学,“奴才说的不是戏言,也不会呸出去,若有那一日,奴才定会履行今日承诺。”

许是第一次违背钟弃余的意思,虚空琢音落之后便不敢擡头,只缩着身子怯怯站在旁边。

钟弃余沉默了。

其实,她一直都把虚空琢当棋子。

一直都是……

昨日自天地商盟离开后,钟一山没有去鱼市,因为他临时有事去了□□营。

是以当钟一山身着白色长衣,容覆面罩出现在食岛馆时,韩留香很不开心。

对于为什么昨日没来这个问题,不管钟一山回答什么,韩留香都不满意。

直到钟一山拍了一张地下赌石坊的欠条在桌上,韩留香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嗯,昨日赌石坊的老板要他还钱了。

“为什么你赌石,从来就没有赢过?”钟一山很疑惑,有些玉石的毛料很容易鉴别,可韩留香在看石头的时候,就跟睁眼瞎一样。

以前钟一山以为韩留香赌石不赢,可能是运气不好。

现在看,他不是运气不好,是眼神儿不好。

“如果你能回答这个问题,我这一辈子都卖给你。”韩留香也一直都想知道答案。

后来的后来,钟一山回答了这个问题……

言归正传,韩留香想要跟钟一山说的事,有关江湖。

近半个月的时间,韩留香发现大周各路运送食岛馆货物的路运跟河运都涨了价,尤其是运送贵重物品的镖局,涨价涨到离谱。

最奇怪的是,他换哪个镖局,哪个镖局就涨价。

“只针对我们?”钟一山眸色微愠。

韩留香摇头,“那倒也不是,都涨价。”

未及钟一山开口,韩留香拍案,“都涨价也不行!行有行规,他们把运费擡那么高,那咱们赚到手里的钱必然就少,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件事我觉得你有必要管一下。”

“江湖上的事,岂是我能管的?”钟一山不以为然。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你发现这些不仅仅是江湖事的时候,你想管怕也迟了。”

韩留香拿起桌上那张欠条,确认无误后‘唰’的一撕。

“谋财这条路上不管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不要把它看作一个单独的环节,也不要把它看作外界不可抗因素,除了老天爷,任何阻碍你发财的人或事都不是偶然,作为商人我奉劝你一句,别不拿江湖当回事儿,天道府跟烈云宗的突然崛起,未必就与咱们无关。”

韩留香说完话后起身,然而在走出一步之后又转回来,挑起眉梢,“哪怕现在无关,将来也未必无关,早作打算。”

“你干什么去?”钟一山不解。

“这里闷,出去散散心!”

韩留香有两日没去赌石了,他都能想象出那些石头有多想念他。

他也想念它们……

看着韩留香消失的身影,钟一山一脸无语。

地下赌坊里就不闷了?

不过韩留香刚刚的话,确实叫钟一山动了心。

他虽未关注江湖,但也听说了天道府跟烈云宗的突然崛起跟迅速壮大。

尤其在打听婴狐跟自家师兄的消息时,他很惊奇的发现,阎王殿居然被烈云宗逼的关门大吉,了翁城亦臣服于天道府。

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这句话,用在烈云宗跟天道府身上言之过早。

但它们的突然出现,的确异常。

只是江湖上的事,他能找谁呢?

钟一山思来想去,想到了自己的师兄。

蜀了翁……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随着夜色渐浓,鬼市所在的那条长长的深巷两侧,渐渐出现一抹抹黑色的身影。

在鬼市做生意,不分地盘分先后。

谁先来谁就蹲在自以为好的地方,把自己卖的玩意摆在身前。

简单,直接,粗暴。

差不多子时,鬼市两侧已经聚满了人。

就在大家伙儿等待买主搭话的时候,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青年男子,怀里捧着一个黑色瓮缸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

原本这个人也没那么显眼,但问题在于他作为卖家,每走一步就想着让早就占好地盘的人,左右窜窜给他让个蹲的地方。

都是凭本事占地盘儿,谁让他。

于是那青年男子就这么左蹭蹭,右蹭蹭,一直从巷头窜到巷尾,终于在巷尾处遇着一个突然离开的人。

那人突然离开,是因为黑色蛊瓮里的蛊虫死了。

男子随即蹲下来,一言不发。

鬼市子时开市,卯时闭市。

漫漫长夜,男子闲来无事不时逗弄瓮缸里的蛊虫,不时搥了搥身边卖家。

一来二去,那卖家竟然从怀里掏出十锭银子交到男子手里,之后带着青年男子的蛊虫,匆匆离开鬼市。

男子随即自怀里又取出一只蛊虫搁到瓮缸里,开始搥下一个卖家。

就在男子搥到第十个卖家时,深宅府门开启,赖笙披着同款斗篷从里面走出来,行至男子面前蹲下身,“生意做的可好?”

“还凑合。”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溪安。

“钟一山没给你吃饱还是没给你穿暖,堂堂苗疆蛊师到这里做生意,你跟砸场子有什么区别?”赖笙冷漠看向溪安,寒声开口。

溪安不以为然,“我凭本事赚钱不行?再说堂堂苗疆蛊师不也到这里守场子么。”

“跟我进来。”赖笙起身,走向深宅。

溪安未动,他怀里还有三只蛊虫没有卖出去。

不过在看到赖笙那双吊梢眼里迸射出来的凶光时,溪安耸肩,抱着怀里的瓮缸跟了进去。

府门闭阖,溪安定定站在台阶处,“我可知道这院子里摆着奇门遁甲的暗道儿,你想弄死我?”

“害怕就别跟进来。”赖笙素来是那种高傲冷漠的性子,如今沦落到别人屋檐下,高傲没有了,冷漠还在。

溪安当即转了身。

“进来吧,眼下在大周皇城的苗疆蛊师只有你我,物以稀为贵,与其弄死你,我还不如卖了你。”赖笙止步,叫溪安入厅里说话。

溪安答应钟一山接触鬼市新主,自然不会真离开。

入厅门,溪安四处打量的同时,放了一只蛊虫出去。

然后就被赖笙给弄死了。

“我虽被苗疆除名,但元力尚在,奉劝你一句,别在我面前动手脚。”赖笙指向侧位,示意溪安坐在那里。

溪安感慨,“要是九死蛊在,你奈我何!”

“要是在苗疆,你又岂敢!”赖笙随后看向溪安,“钟一山给了你什么好处?”

溪安想了想,“吃穿住用行……”

“这些我也能给你。”

“吃的是皇宫御膳,每顿十菜一汤,穿的是江南进贡的真丝绒绸,由宫中司制坊的嬷嬷亲手裁缝,住的是大周皇宫最金碧辉煌的延禧殿,两间哟!行的话就差了些,配给我的是一匹汗血宝马。”

依着溪安的意思,赖笙若也能叫他过上这样神仙般的日子,他可以考虑搬来鬼市。

赖笙让溪安不用考虑了。

“你离开苗疆,只为贪图这些?”赖笙寒目质问。

溪安摇头,“我贪图的,是钟一山的钱。”

有了钱,就可以买许许多多的木偶。

“钱我有。”

“吃穿住用也不能太差。”

赖笙,“……”

“钟一山叫你来这里,意欲何为?”赖笙觉得溪安不是同路人。

溪安摇头,“不是他叫我来的,我自己想来。”

“我们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

赖笙冷漠看向溪安,“虽然苗疆待我不公,但我对苗疆初心依旧,终有一日我会重返苗疆,所以……山水有相逢,你还是考虑好自己到底要不要站在我对面。”

溪安将怀抱的瓮缸搁到桌上,身子懒散靠向椅子,细长眼微微眯起,“单凭你的面子肯定是请不动本蛊师,叫你上头的人出来说话。”

赖笙冷嗤,“你凭什么?”

“凭血蛊。”溪安浅笑,“凭我知道由血蛊尸体化成的血珠,可以做什么,而我能在这个过程中,做什么。”

赖笙沉默,皱眉。

因为他不知道。

“怎么样?藏在暗处那位仁兄,要不要出来聊聊?”溪安扬起眉梢,视线则停留在赖笙脸上。

一阵风起,吹进几片落叶。

正厅里,寂静无声。

“咳,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溪安话已经说出去,效果未必立时显现,他可以等。

只是溪安当真把赖笙想的过于君子。

离开的时候,赖笙把他困在了院中的奇门遁甲里……

如今这皇城,最轰动的事莫过于钟长明告御状。

这件事牵扯甚广,各方势力都在静待事态发展,伺机而动。

唯一没有静待的便是含光殿里的顾慎华。

自上次以皇后身份去信颖川,与之前一样,她没有收到来自颖川的密信。

她知道,父王这是彻底放弃她跟麒儿了。

最让她忍无可忍的,是龙干宫里的周皇。

之前没有御状一案,她还能偶入龙干宫看到周皇。

昔日恩怨情爱早已随风而逝,她如今只想朱元珩能在麒儿最艰难的时候拉他一把。

顾慎华不止一次在朱元珩面前提及太子与颖川的矛盾跟冲突,就是想让周皇知道,当初朱裴麒只是受制于颖川,而今太子成才,自然想要摆脱掉颖川的束缚,成为大周真正的太子。

只是她每次声情并茂、涕泪横流的时候,周皇都心不在焉。

最后再来一句‘跪安’。

眼下御状一案升了三次堂,她去龙干宫不止十次,皆未见到周皇的面。

殿门开启,流珠端着午膳过来,劝顾慎华多吃些。

顾慎华哪里吃的下,叫流珠将膳食撤了。

“皇后娘娘,您可得保重凤体,否则太子殿下岂不是孤军奋战!”

听到‘孤军奋战’四个字,顾慎华就越发没有胃口。

流珠无奈,将膳食拿出去交给外面候着的宫女,再转回来时叩紧厅门。

“皇后娘娘也别太担心,奴婢差人打听过,太子殿下似乎对案子特别有信心。”流珠走到顾慎华背后,为其揉捏后颈。

“有信心?他哪里来的信心!”

顾慎华以手抚额,片刻又觉得太气,狠狠拍向桌案,“本宫已经让钟弃余捎话给麒儿,无论如何他都是本宫的亲生儿子,我怎么都会站在他身边,可自案子开始到现在,他有来过?他这是防着谁!”

“许是太子殿下政务繁忙……”

“都火烧眉毛了,他还忙什么!”顾慎华终是叹了口气,眼中透出惋惜,“若是没有奸妃一案,有穆挽风跟她的十三将在,哪怕是父王也不敢贸然出手,哪像现在,麒儿身边只有个成事不足的钟弃余。”

流珠嗤之以鼻,有其子必有其母。

想当初顾慎华暗地里是多瞧不起穆挽风!做梦都想着穆挽风能从这个世上消失,这样就没人跟她抢儿子了。

现在出事,又想起穆挽风的好。

若穆挽风跟金陵十三将在,还真不用颖川王动手!

只是呵,穆挽风跟金陵十三将虽然不在。

鹿牙还在……

幽市,醉仙楼。

自在公堂被陶戊戌打了五十大板,焦甫就一直留在醉仙楼养伤。

死不死活不活的,也没人理。

这会儿焦甫正趴在床上昏昏欲睡时,房门响起。

他擡头,便见钟长明走了过来。

“老奴拜见……”

“伤这么重,别起了。”钟长明扶回几欲挣扎起身的焦甫,缓声开口。

焦甫感激点头,趴回原处。

钟长明看了焦甫片刻,随即从桌边拽把椅子过来,坐到床头,“钟弃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焦甫以为钟长明问的是钟弃余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于是从头说起。

钟弃余初入钟府就已经显露出过人的心机,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被收买的……

“我想问的是,她的母亲,桃夭。”

焦甫不禁擡头,一脸惊讶。

“你现在清醒吗?”钟长明目色深沉,冷声问道。

焦甫犹豫,微微颌首,“少爷当真想听?”

“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错。”钟长明紧接着又道,“只要你说出来,我便会给你一笔钱亲自送你离开皇城,这里的事再与你无关。”

焦甫已经在公堂被否定,他再出堂作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少爷……”焦甫低头,眼中透出难以形容的惭愧跟无奈,“桃夭,那是夫人的陪嫁丫头……”

焦甫到底不是个忠心的奴才,当初他收了钟弃余的好处,背叛整个钟府,后来被人威胁他又反过来背叛钟弃余。

可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奴才,主子好与不好他真的不是很在意,他在意自己的死活。

既然钟长明答应给他一笔钱,他自然也不会有所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从焦甫嘴里,钟长明听到了一个很悲伤很悲伤的故事。

原来钟弃余说的没错。

她的名字,真的是母亲给起的。

她的一生,都是错……

溪安已经被困在奇门遁甲里一天一夜了。

这个不幸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钟一山跟温去病的耳朵里。

那么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钟一山的反应并不是直接过去要人,而是去找了温去病。

在由谁过去要人的问题上,钟一山与温去病达成一致。

首先自然不能让天地商盟的盟主出面,毕竟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一股势力能够确定天地商盟与朝廷有关。

其次钟一山去亦不十分妥当,鬼市多为江湖人,钟一山身为朝廷元帅,哪怕之前与权夜查他们结交也从来没有在明面上。

尤其对方神鬼不知,贸然过去很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钟一山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在溪安去的时候不可以承认受自己指使。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可造谣是要讲证据的,没有证据就没有发言权。

那么剩下的一种可能,便是温去病去。

温去病是韩国世子,只要不是杀人越货,大周管不着。

这也是当初温去病为何要去鬼市叫门的原因,他身份自由呵。

结果就是,温去病带着伍庸跟毕运去了。

对于这个决定,毕运不理解。

以自家主人的内力修为,带着伍庸可能是个累赘。

在毕运婉转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跟意见时,温去病只回了一句话。

你懂个屁!

夜深,人静。

温去病与毕运、伍庸三人出现在巷口,大摇大摆走进去。

毕运踹门,三人入。

视线之内,俨然另一幅光景。

巨大的龙卷风,带着振聋发聩的呼啸声直卷而上,头顶大片乌云仿佛是被打翻的墨砚,随龙卷风翻滚如滔,在三人头顶形成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整个天空就像是被一个黑洞覆盖,让人觉得无比压抑。

哪怕只是站在台阶上,温去病已然能感受到龙卷风带来的那股真实强悍的气流,身体多少有些承受不住的后退,左手不禁扶住伍庸的轮椅。

毕运明白,主人这是在保护伍庸。

伍庸嘴里一阵细碎念。

虽说眼前幻景足够震撼,可在温去病看来不过是雕虫小技。

作为这个世上唯一的一个可以从玲珑诛仙阵里逃出来两次的人,温去病只一搭眼便知道此阵阵眼在哪里。

“火为南,金为西,水为北,土为中,庚辛为酉,壬癸为午……”温去病微微动唇,随后靠向毕运,“坎北震东乃阵眼所在,去吧。”

毕运了然,正欲从腰间抽出软剑时,温去病将背负的焚天剑递给毕运。

“主人……”毕运震惊。

“有焚天剑加持,安全些。”温去病摆出一副淡然姿态,肃声道。

毕运感动!

他家主子可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好过,充其量是在危机时暗中出手!

眼见毕运持焚天剑,纵身跃入眼前大阵,温去病身体下意识紧绷。

“手可以不抖么?”

旁侧,伍庸眼皮搭向温去病落在轮椅上的那只手。

温去病抽回手,“本世子才没抖。”

“瞧把毕运感动的,他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估计死都不会接焚天剑。”伍庸冷哼。

“他会接。”

伍庸擡头。

“不接死的更快。”

温去病想了想,“一会儿有意外,带我先走。”

伍庸,“……”

大阵之中,毕运手持焚天剑纵身而入,瞬息不见踪影。

倏然,一阵阵沉闷的暴裂声自阵内响起,数道赤红火焰犹如巨蟒冲天狂啸,硬是将眼前的龙卷风裹挟在内。

风火交错,空气中震荡起强烈的波纹。

阵外,温去病受那股强悍气流的压迫,肺腑偶有窒息之感。

其侧,伍庸很清楚温去病现在的状况,直接将内力作用在轮椅上,“扶稳了。”

伍庸声音很低,温去病却听的清楚。

他不想扶,他不想让时时刻刻都意识到自己是个废物。

但是不扶不行,他就快被阵里袭来的强悍气流给击倒了!

果然,当温去病左手握住轮椅时,身体不再轻晃。

轰……

一声厉叱,风火骤熄。

无数星点光芒如漫天细雨挥酒,未落下来,便已在空中消散。

整个前庭,归于平静。

院中,毕运单手持剑,另一只手则搀着饿了一天一夜的溪安走过来。

溪安身上无甚伤痕,就是表情有些憔悴。

走上台阶一刻,溪安突然回头,面目狰狞,擡手指向厅前直立的赖笙,狠狠咬牙。

“赖笙,我敬你是个小人!”

溪安是真没想到赖笙会对他下手,毕竟在他的认知里,赖笙人品不咋滴可胜在自傲,至少当着面不会对人下黑手。

但其实,赖笙也不是故意的。

谁让溪安离开的时候,没求他带路?

彼时溪安入阵之后,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此刻厅前赖笙无视溪安,冷漠看向温去病。

“温世子带人过来,砸场子?”

温去病不知不觉中松开轮椅,挺直身形,端的一派俊逸绝尘。

“赖蛊师留了本世子的人,本世子想要带他回去就叫砸场子?那赖蛊师叩下溪兄这件事,称之为挑衅也不为过吧。”温去病高兴的时候,跟谁都能嘻嘻哈哈。

不高兴的时候,谁也别想在嘴皮子上占他一个铜板的便宜。

赖笙不以为然,“是溪安自己误入大阵,怪不得别人!”

这话溪安就不爱听了,“我误入你就让我误入?你为啥不告诉我离开的路线跟来时路不一样?”

溪安恨极但也无奈,他记得来时路,于是自以为是的想当然。

赖笙懒理溪安,“人既然救出来,世子还想怎样?”

很明显,温去病并没有想走的意思。

面对赖笙质疑,温去病双手背负,身形笔直,眉梢微微挑起,薄唇斜勾出一抹弧度。

这副皮囊在月光的映衬下,堪称神邸降世,美的不可方物。

“作为权夜查的朋友,本世子想问赖蛊师一句,是谁叫你住在这里的。”温去病的语气不带疑问,是明显的否定。

赖笙脸色微白,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空气中,一股强烈的威压悄然迷漫,不管是毕运还是伍庸都深切感受到那股不适。

温去病没有。

他什么都没感觉不到。

是以当伍庸跟毕运脸色微变时,温去病那张脸真是端的毫无破绽。

“那么作为昔日极乐宫左护法的朋友,权夜查又有什么资格占了鬼市那么久?”清越的声音悠然响起,如山涧清泉,如暮鼓晨钟。

一抹黑色身影自夜色中飘然而至,落于厅前。

偌大斗篷下,弧度完美又莹白的下颚显露在众人面前。

哪怕温去病很努力想要看到对面男子的样子,依旧只看到下巴颏。

“那应该是很久远的事了。”温去病挑眉。

“是久远,久远到那个时候阎王殿还不过是个刚刚冒出头的雨后春笋,势头虽猛,但也得瞧着极乐宫的脸色行事,谁料转眼五年,阎王殿便将极乐宫踢出局,更强占了极乐宫昔日那些生意,包括鬼市。”

男子所说,算得上是江湖人尽皆知的秘闻。

朝代时有更替,江湖英才辈出。

一代新人换旧人,是历史不变的规律。

“若按照这个规律,阁下是烈云宗的人?”

温去病不会在这件事上跟对面男子较真儿,因为他多少知道些阎王殿跟极乐宫的秘辛,太过复杂跟血腥。

“这可不是我说的。”褚隐幽幽开口,身上黑袍无风自动。

“就算你说,也得本世子信才行。”面对如此强大的威压,温去病丝毫不慌,哪怕伍庸跟毕运藏在袖内的拳头,都已经攥紧了暗器。

没给褚隐开口的机会,温去病继续道,“现在有两条路给你走,如果你是烈云宗的人,那么鬼市我们从今以后都不会再踏进一步,直到烈云宗灭门,如果你不是……”

“如何?”褚隐好奇。

“如果你不是,鬼市纯利本世子要半成,月结。”温去病微擡下颚,傲然道。

面对温去病这般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态度,毕运当真打从心里佩服。

对方武功高深莫测,必然是绝顶高手。

可毕运又想了想,他家主子现在也是高人了。

如此,毕运忽然就不紧张了。

与之相反,伍庸越来越紧张,额间都已沁出细密汗珠儿。

“不知道,这是谁给温世子的勇气。”褚隐觉得好笑。

“权夜查。”温去病肃声开口,“阎王殿虽被烈云宗逼的紧,但也不是全无回旋余地,你就不怕他朝阎王殿缓过神儿来,秋后算账?”

森寒的压迫感愈渐明显,温去病依旧从容。

“阎王殿断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褚隐薄唇微动,看似云淡风轻,却又带着彻骨的幽寒。

“话别说的太满,今晚本世子的提议你且回去与你家主子商量一下,三日后本世子会再来,我要你答复。”

温去病重声开口,之后看向毕运,“走。”

由始至终,温去病都表现出了身为皇族中人该有的威严跟霸气。

那股不怒自威的劲儿,可不是谁都能学来的。

眼见温去病等人转身,赖笙欲上前,却被褚隐阻止。

“慢走,不送。”

直到殿门紧闭,赖笙方才上前,“就这样叫他们毫发无损的走了?”

“赖蛊师觉得,他们四个当中,谁的武功最厉害?”

赖笙沉默片刻,“毕运,伍庸,溪安,温去病。”

依着赖笙的意思,温去病是最逊的那一个……

褚隐扫了眼赖笙,“何以见得?”

“我能感受到剩下三个人的内息,感受不到温去病的。”赖笙回答。

褚隐闻声,好看的眸子微微眯起。

“赖蛊师记住了,有时候我们感受不到一个人的内息,不是因为他废柴,是因为他的内息高于我们,可随意隐藏……”

哪怕褚隐这样提醒赖笙,赖笙却不以为然。

依着褚隐的分析,那大街上随随便便走过来一个人便是高手了?

反正在他赖笙的判断里,温去病就是很一般的人。

当然,赖笙自然不会反驳褚隐,因为没有意义,也没有根据。

“冒昧问一句,菩提斋可是这鬼市背后的主人?”

刚刚被温去病问到时赖笙也很好奇,一直在他那里购得千机蛊尸的人,到底是谁。

仅仅是菩提斋的斋主?

可他这一路也打听过,菩提斋在中原不算有势力的组织,根本惹不起阎王殿。

所以他很疑惑。

褚隐转眸看向赖笙,身高跟距离的差别,让赖笙可以很清楚看到那张空灵俊秀的容颜。

“赖蛊师只要记住这鬼市的主人,是可以让你风风光光重返苗疆的人,就足够了。”褚隐淡声提醒。

赖笙点头,“我记得。”

“那就好。”褚隐欲走时,忽又转回身,“不许跟任何人提起‘菩提斋’三个字。”

“本蛊师刚刚就没有说。”赖笙耸肩。

“赖蛊师记得,倘若这三个字是从你的嘴里传出去的,那我们的交易,便作罢。”褚隐在与赖笙联系之初,苗疆并没有发生蛊瘟一事,他亦未能预料赖笙有朝一日会走出苗疆。

到底不是圣人,谁能算无遗策。

赖笙看了褚隐一会儿,“也请你记住我们的交易,赖某虽然孤身一人,可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光脚的汉子不怕穿鞋的主儿。”

褚隐没有开口,纵身而去。

看着茫茫夜色,一股熟悉的孤独感涌至赖笙心头。

他定要重返苗疆。

定要……

临近鬼市有一处荒废的旧宅,因为角度的关系,只要站在宅院的攒尖屋顶上,就可以无比清晰看到鬼市深宅的景致。

刚刚在鬼市发生的一切,刚好入了一个人的眼。

这会儿一身黑色斗篷的褚隐飘然而至,那人却倚在烟囱旁边一派悠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我以为你回颖川了。”褚隐显然认得此人。

“颖川王命我留守,伺机而动。”那人瞧过来,微微一笑,“难怪那么多女人喜欢你,长的是好看。”

那人说话时露出套在左手拇指上的指环,褚隐面色骤凝,片刻后单膝跪地,“褚隐拜见隐皇子!”

此人,正是流刃。

只是在这一刻前,他只知流刃是颖川王的左膀右臂,却不知,他竟是扶桑的隐皇子。

“起来吧,哪怕在扶桑,你也不用跪我。”流刃比谁都清楚‘隐皇子’三个字在扶桑是神秘的存在,却不是皇权的象征。

褚隐起身,态度恭敬,“没想到隐皇子……竟然来了中原?”

“没有你早。”流刃动了动唇,半晌后转向褚隐,“舞儿在等你。”

听到‘舞儿’二字,褚隐神色一瞬间肃凛,眼中几乎同一时间闪出决绝,“属下与公主绝无牵扯!”

“你这么紧张呢!我又不是皇兄的人,你怕什么!”流刃身子依旧靠在烟囱旁边,视线紧盯住褚隐,“我只是舞儿的兄长,她这些年过的,很不好。”

“还请隐皇子不要再提与天皇大业无关的事。”褚隐决绝开口。

看到褚隐现在的样子,流刃轻吁口气,“你守护的第五位谋士,是谁?”

“这……”褚隐踌躇,未语。

流刃失笑,“我就知道皇兄心思那么细,又岂会在大周只与顾清川有联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皇兄是不是把宝押在这第五位谋士身上了?”

“不该属下说的事,属下不敢多言。”褚隐拱手,一个字都未透露。

看着褚隐那副‘你别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模样,流刃耸肩,“皇兄既然让你站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必然是相信你绝对忠诚。”

褚隐听出弦外音,“天皇对隐皇子,亦绝对信任。”

“是吗?”流刃歪着脑袋,“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第五位谋士是谁?”

这就扎心了。

“因为天皇说过,任何赌局都不能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隐皇子负责的是顾清川,局势发展到现在,顾清川已经先一步走出来,他……”

“已经是弃子了吗?”流刃挑眉。

褚隐意识到自己不该乱说,“天皇自有安排。”

“或者说,他已经沦落到,是第五位谋士的棋子了。”流刃勾勾唇角,“且不管他如何,我出现就是想告诉你,我的存在。”

“属下知晓。”褚隐拱手。

“刚刚我在这儿看的清楚,温去病离开鬼市的时候,狠狠擦了掌心的汗,所以,别多想。”

起初流刃在看到温去病的表现时满目震惊,他甚至怀疑到了一些事,可随着温去病出门之后的动作跟表情,他觉得自己想多了。

所以他留下来,就是想让褚隐别想太多。

褚隐微怔,“隐皇子的意思是……”

“我好歹也跟了颖川三位谋士,与钟一山他们打过的交道不算少,就我过往经验,钟一山的确是个人物,可他身边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人物,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而非温去病。”

多么恐怖的分析?

褚隐拱手,“多谢隐皇子。”

后来的后来,流刃在反省自己的时候,忽然不知道自己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疏漏了什么,还是因为温去病是那个女人的弟弟。

故他并不想将那些不好的事,放在温去病身上,想都不愿意那样想。

“走了。”流刃转身,飞跃而起。

夜空中传来一阵低吟的声音。

舞儿,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