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无香
已过寅时,皇城四处皆静。
幽市醉仙楼,天字一号雅间。
不知火舞正在蜀了翁跟婴狐的注视下,啃鸡爪。
“嗝……”
啃完最后一根鸡爪,不知火舞看着被自己吃掉的整只鸡,双眼泛波,“蜀城主,能不能别再涮鸡了,鸭子跟狗肉也不要再涮了好吗?”
不知火舞认识婴狐,自然也认识蜀了翁。
不过两日相处,不知火舞哪怕再单纯,也能看出来蜀了翁比起婴狐,一点儿都不好对付。
婴狐不会问她是谁,父母是谁,家在哪里,府上几口人,祖坟埋在哪个方位。
蜀了翁则不同,他连自己手相都给看了。
雅间里,蜀了翁摇摇头,“一定是少了
什么调料,小舞,你说本城主少了什么调料?”
不知火舞都快哭了,“蜀城主,我要知道少什么调料我直接就告诉城主,还能等着城主一样一样试,我一样一样吃?”
自那晚她说饿,婴狐带着她来找蜀了翁,蜀了翁横竖看自己不顺眼,之后知道自己一个人住,便要婴狐每日都带她过来。
现在,还不让她走了。
不知火舞实在不明白,蜀了翁为何这般执着想要将所有肉都变成羊肉的味道,是羊都死了吗?
“罢了,今日涮到这里,你……”蜀了翁擡起紫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不知火舞,想了想,“跟昨晚一样,你睡地,本城主睡床。”
不知火舞欲哭无泪,“我想回家……”
“外面那么黑,回家又只是你一个人,万一你出什么事,本城主如何与……自己的良心交代!”蜀了翁不以为然,且不允许。
不知火舞好想反问,城主有良心吗?
她好歹也是个女的,不让回家你倒是另给我开一间房啊!
同室而眠,一是男女授受不亲,二来你还让我睡地上!
不知火舞没有反抗,她有所求。
跟蜀了翁和婴狐搞好关系,直接关乎到他朝二王兄来杀褚隐,这两位会不会帮忙的问题。
这会儿蜀了翁指了指榻上两床被褥,“你多走动走动,把被褥铺了。”
不知火舞乖乖起身走向床榻,背对蜀了翁时小脸拧成一团,要不是有事相求,她才不会遭这份罪。
桌边,蜀了翁背对不知火舞,紫眸渐渐凉薄。
打从见到不知火舞那一刻开始,他便有种感觉,眼前女子绝对有问题!
肌肤如雪的女子多半家境优越,十指没怎么沾过阳春水,也不会因为生计与长辈奔波,足见女子生于富贵之家,又岂会穿着如此朴素。
当然,这不排除女子家中突发变故,但有一样,突发变故的人因为经受打击,脸上必会显出几分人世沧桑。
他没在不知火舞脸上看到沧桑,多半天真,偶尔抖个机灵。
而且他发现女子吃连汤锅子时很有问题,一些长的菜叶跟面条,不知火舞在吃的时候……
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这是很忌讳的事!
但凡有些教养的女子都不会如此,可不知火舞又不像是没有教养的人……
作为一个常年游走江湖的神棍,蜀了翁最会察言观色。
算命的想要把命算好,最重要的就是眼睛要亮。
蜀了翁眼睛不仅亮,还是紫色的。
在蜀了翁看来,不知火舞最特别的地方,像婴狐这种昼伏夜出的人,她居然都能遇到,且二话不说就跟过来,巧在他们还住隔壁,这里面要是没有什么坑害人的猫腻,蜀了翁绝对不信。
与其把这女的放回去坑婴狐,倒不如留在自己身边,以防万一。
尤其第一夜,蜀了翁无意中发现不知火舞整理被褥的顺序跟方法,以及动作都很奇怪,诚然他很少见到女子打地铺,但跪着绕被褥转一圈这个作法显然很诡异。
这会儿蜀了翁握着水晶杯,从杯身上的影像可以看到不知火舞又开始跪在地上,绕着自己的被褥转了一圈。
这是在祈祷?还是诅咒?
莫不是什么阵法?
“蜀城主,被褥铺好了。”
不知火舞轻唤时,蜀了翁搁下握在手里的水晶杯,之后起身绕过不知火舞的地铺走到自己榻上。
昨夜蜀了翁一夜未睡,目的就是想试探不知火舞有没有武功。
结果是有,但绝对不是高手。
另一个结果是,屋顶有人。
灯熄。
不知火舞还真是一个单纯姑娘,许也是吃太多的缘故,没过半刻钟睡过去了。
蜀了翁没睡,他在等。
一个时辰之后,他等的人来了。
窗棂微动,蜀了翁猛然起身跃出窗棂。
屋顶上,蜀了翁看着眼前黑色劲衣男子,薄唇抿笑,“里面那个女人是你的?”
如此轻佻的语气,听的流刃很不高兴,“堂堂蜀西了翁城城主,竟然诓骗女子与你同室,你这般作派,可还要脸?”
“同室又未同床,你若真在意,昨晚为何不干脆进去把人抱走?”蜀了翁就知道那个小舞不一般,
就眼前男子内力修为,与他不相上下。
既然被蜀了翁发现,流刃自然要带走不知火舞。
但蜀了翁不同意啊!
眼见流刃欲跃进窗户,蜀了翁擡手握住腰间龟壳,三枚铜钱连发截住流刃去路。
“蜀城主这是何意?”流刃避开暗器,愤怒看向蜀了翁。
蜀了翁随即拔出紫电,“很明显,本城主现在不同意你把人带走。”
事有异常必为妖,突然跑出个女的黏上婴狐,突然跑过来一个高手要带走女的,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阴谋。
流刃冷哼,倏然抽出腰间软剑。
黑白两道剑气骤然腾起,二人瞬息斗在一处。
蜀了翁与流刃内力不相上下,紫色光电与黑色蛟龙于屋顶绞缠,不时发出铮铮刺耳的摩擦声。
如果不是婴狐去而复返,蜀了翁还真不敢说自己今日就一定能留下那个女的。
婴狐大老远看到蜀了翁被人欺负,当即祭出袖内两柄双子短剑!
刹那间,流刃被蜀了翁跟两柄短剑同时功袭,力有不逮想要逃走。
他料想蜀了翁不会伤害不知火舞,反倒是自己若被抓住,那还有谁能救他们两个?
只是流刃被婴狐碰上,想要逃走也不是那么容易。
此刻婴狐已至,蜀了翁便不再出手。
以婴狐的本事,他觉得拿下眼前黑衣人不在话下。
到底是扶桑隐皇,哪怕打不过婴狐,但那一身脱骨术也不是白学的!
只见夜空中,狼唳剑所到之处一片火起,流刃身形如鬼魅一般绕转狼唳剑,最终于狼唳剑斩落第七片火光时,流刃消失。
屋顶上,蜀了翁与婴狐面面相觑。
“跑了?”蜀了翁走过去,狐疑看向婴狐。
婴狐点头,“跑了。”
“他用的是……”蜀了翁哪怕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那般形如鬼魅的步子,但他清楚婴狐的本事。
能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成功脱身,这种武功他没见过但是听过,“脱骨术……”
“什么是脱骨术?”婴狐好奇道。
“相传是扶桑隐者必学的招数……扶桑啊……”蜀了翁扭头看向婴狐,“扶桑。”
婴狐一脸茫然,“扶桑怎么了?”
这一次蜀了翁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
那抹笑容里,尽是诡异……
深夜,皇宫。
漆黑的夜,无月无星。
朱元珩命人将海棠押入天牢之后,丁福曾提过一句,是否暗中监视。
毕竟海棠最后说的话,关乎国运。
可朱元珩拒绝。
丁福离开以后,朱元珩独自躺在龙榻上,脑子里反复出现海棠说过的话。
她说舒无虞不是小皇子,如果不是,那谁才是?
如果不是,那他这段时间所有的付出跟极宠算什么?
那将是全天下最大的笑柄!
朱元珩终究没有往下想,他不敢,亦无法预知如果舒无虞不是小皇子,那他是不是能承受住自己成为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那一定,是海棠的报复!
朱元珩带着他为自己建设出来的自信,慢慢闭上眼睛。
渐渐的,进入梦乡。
窗棂微动,一抹身影倏然闪入。
守卫森严的龙干宫,竟无一人发现有人潜入内室。
十八年。
朱澜璎活在这座皇宫里整整十八年,不曾想第一次来龙干宫却是用这样的方式。
说起来都滑稽,身为大周皇子,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父皇的寝居。
上一次他来过,可只是在外面。
窗棂闭阖,朱澜璎转身时缓缓摘下覆在面上的黑纱。
月光昏暗,照的那抹身影不甚清晰,却依旧可以辨出那是一张精致俊逸的容颜。
朱氏皇族哪有丑的。
借着月光,朱澜璎那双清冷无温的眼睛缓缓落向龙榻。
十八年,他见父皇的面屈指可数。
小时候如果不是那一身龙袍,他都不知道那个跟上一次看起来有很大不同的男人,是不是父皇。
父皇的样子,永远模糊。
此刻,朱澜璎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向龙榻,榻上那个男人睡的很熟。
距离越近,他看的越清晰。
俊朗的五官,哪怕上了年岁仍然可以看出当年风采。
许是因为操劳,周皇自上次醒过来之后一直都很瘦,颧骨略高,但这丝毫不影响周皇那张俊逸容颜。
朱澜璎停在龙榻前,心绪如翻江倒海般无法
平静。
他又如何能平静!
为人父者,不知医谓不慈,为人子者,不知医谓不孝!
当年他只有五岁,五岁的孩子在读书时默读到这句话,便偷偷跑到御医院找了好些本医书,他不认得字就叫俞嬷嬷告诉他,俞嬷嬷也不认得就帮他去问。
一年时间,他已经将御医院里所有能偷来看的医书记的滚瓜烂熟,他想着有朝一日倘若父皇病了,他能靠自己的本事治好父皇。
事实证明,他不能。
七岁那年他染了风寒,烧的厉害。
俞嬷嬷求着御医院里的御医过去给他瞧,可是没有御医愿意走这一趟,这一拖便足足拖了五日。
那日若非俞嬷嬷跪在御医院里号啕大哭,御医们怕惊动圣驾,这才派了个资质尚浅的到扁舟殿,好歹是把他这条命给保住了。
醒来的时候,他问俞嬷嬷,父皇有没有来。
俞嬷嬷骗他,说御医就是父皇派来的呀!
他高兴的跳起来,然后不管俞嬷嬷如何叫,他直接跑到龙干宫
想要在父皇面前磕个头!
半路遇到丁福,他一问才知道,父皇带着皇长子朱裴麒去了颖川,三日后才能回来。
父皇根本不知道他差点儿死了。
可即便是那样,他都没有灰心,而只是抱着俞嬷嬷大哭一场。
他知道父皇讨厌他,是因为他是个哑儿,辱没了皇族名声。
于是他越发努力,通读医书。
再后来招惹上季伯,暗中创建菩提斋……
可不管后来如何,至少他初时接触医书,是为了他的父皇。
龙干宫里寂静无声,朱澜璎静默站在龙榻前,紧紧盯着周皇。
他忽然走过去,弯下腰,想要握住周皇搭在外面的手。
那只手,他期盼了多久!
他做梦都想拉着父皇的手,与父皇一起走过御花园。
终于,有机会了。
朱澜璎伸出手,连指尖都在颤抖。
温热触感刺痛心扉,朱澜璎眼泪唰的涌落。
他缓缓蹲在龙榻前,薄唇轻颤。
“为什么要生下我……又不要我……”
淡淡的,素心兰的味道自掌心散出,朱澜璎越发用力,紧紧握住周皇手掌。
他知道,这是第一次。
亦是最后一次!
舒无虞没有完成的那一次,他来补齐……
这是一个让人难忘的夜,难忘到它有可能是某些人的起点,亦有可能是某些人的终点。
自天牢里救下海棠的是毕运。
海棠同样认识毕运,是以在被其带出来之后,她不哭不闹,直至毕运将她带到十里亭。
十里亭外有一辆马车,毕运告诉海棠,马车里有干粮跟银两,还告诉她,从此后离开大周皇城,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马车前,海棠终是开口,“他为什么要救我?”
“主人说……”
“我要他亲自过来跟我说!为什么要救我!”海棠愤恨看向毕运,怒声低吼。
毕运很想吼回去,如果是我,当然不想救你!
我也很想知道原因啊!
“毕运。”
许是夜色过暗,毕运跟海棠都未察觉凉亭里有人。
是温去病的声音。
毕运闻声隐退,海棠闻声皱眉。
听到声音那一刻,海棠全身血液几欲冻结,难以形容的冷跟狼狈。
两日前,他们还是针锋相对的敌人,可现在,她已是阶下囚。
她没败给温去病,却败给了自己亲手造就的傀儡。
夜风幽凉,海棠身体微微发抖。
温去病一袭白衣自亭内走出去,墨发随风轻扬。
玉一样的面容,璀璨的明目,眼前男子如星如月,如银河间闪烁不息的粼粼波光,刺痛了海棠的眼睛。
这样的男人谁会不喜欢?
温去病走到海棠面前,“你想要本王与你说什么?”
纵然温去病救了眼前这个女人,可他并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海棠。
早已不是同路人,相见本是多余。
若非念及昭阳殿旧仆凌烟,他本不想救海棠。
毕竟凌烟在诞下海棠之后,不顾性命入皇宫想要揭穿顾慎华蛇蝎面目,却被顾慎华乱棍打死,实乃忠仆。
温去病终究不想让凌烟泉下有泪。
“为什么要救我?”看着眼前的温去病,海棠美眸轻闪。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如初,让自己的面容看起来仿若初见,她想让温去病回想起过去他们开开心心在一起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们中间还没有钟一山。
“因为凌烟。”温去病只陈述事实,没有任何欺骗,声音亦无甚感情。
海棠摇头,“不对,因为你还念着旧情,你对我有情!”
面对如此执拗的海棠,温去病失望至极,“海棠,在你心里本王可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遇到钟一山之前,你是,遇到她之后你不是!”海棠盯着温去病,一眼也不想错过。
温去病轻吁口气,“那么有情有义的一个我,为了钟一山而变得无情无义,这难道不能说明本王对他是真心吗?”
海棠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
“倘若老天爷定要拿走本王一样东西来换钟一山,本王愿意舍弃一切,包括命,你不管这叫真爱吗?”温去病质问海棠,“你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本王爱的人是你?本王告诉过你?”
没有。
海棠从未听到温去病说喜欢她,可她觉得是!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般配!
“你虽然没说……”
“本王若喜欢一个人,定会大胆告诉他而不会藏在心里面。”
温去病正视海棠,字字句句,清晰无比,“本王初时不知自己喜欢钟一山,自知道那日开始便与他表白,他厌恶也好,嫌弃也罢,他接不接受都可以,本王就是要告诉他,本王可以为他生为他死,这辈子除了他本王不会娶任何人!除了他本王不会对任何人好!”
“那只是因为……因为你想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刚好出现!”
海棠落泪,她看向温去病,“如果那个时候没有钟一山……”
“没有他,本王便不会想去喜欢一个人。”
“那穆挽风你又怎么解释!”海棠悲极生怒,“穆挽风出现的时候,世子不也生出喜欢的心思!”
温去病被海棠问住了,他的确对穆挽风生出不一样的心思。
如果不是穆挽风嫁给了朱裴麒,不是那个时候他觉得穆挽风活的还算幸福。
那一年,他断不会隐藏自己的喜欢。
终究是错过了……
看到温去病犹豫,海棠冷笑。
“你自诩痴情,不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痴情!”
温去病并不否认,“可在本王见一个爱一个的人里面,没有你。”
多么残酷的事实,多么直白的剖析。
海棠盈溢在眼底的泪水瞬涌而落,“不可能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要让毕运给你准备这些?”
温去病愠声开口,眉目皆凉,“若非顾及凌烟,顾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你觉得本王还有什么理由救你?是因为你带着一个舒无虞回来有功,还是你威胁本王是天地商盟盟主这件事本王太高兴!”
温去病句句反问,问的海棠哑口无言。
“那都是你逼的!”
“本王逼你造个舒无虞回来?还是……”
温去病发现自己有些激动,于是静下心凝视眼前海棠,“爱可以是一个人的事,如本王对穆挽风,我只须默默站在角落里看着她幸福,就很好,爱也可以是两个人的事,如钟一山,与他成亲,与他时时刻刻在一起,只要看到他睡在身边,就很幸福……爱,唯独不是一个人毁了另一个人的事,海棠,你真的爱本王?”
“我爱!”海棠忽然不想听温去病说话,她怕自己会接受那一条条谬论,坚守不住她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
“你爱本王,所以因爱生恨想要置本王与钟一山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温去病灵魂一问,“你管这叫爱吗?”
海棠忽然用力推开温去病,歇斯底里,“我为你生为你死,如果这都不是爱,那又是什么!”
“你的生,于本王而言是责任,你是凌烟的女儿,所以本王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你,这当是母妃之愿,你的死,于本王而言是遗憾,本王终究没有把你变成一个好人,这一切都与情爱无关。”
“温去病!你怎么可以说的这样轻松?我爱了你十几年!”海棠的身体因为承受不住打击而轻晃,泪眼模糊,心痛如锥。
“如果一定要说你的所谓付出叫做爱,倒不如说那是求而不得的自私跟妒恨。”温去病面向海棠,“过往之事本王可以一概不究,从你坐上那辆马车开始,便永远都不要再回大周皇城,也不要让本王再看见你,你我,便当从未认识过。”
“不可能!”海棠狠狠抹过眼泪,目光变得阴骇,“从未认识过?若真从未认识过,我海棠岂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面对如此执迷不悟的海棠,温去病自觉仁至义尽,该说的话他也都说的非常清楚。
“浮生来去,愿不再见。”
温去病转身,背对海棠而去。
没有回头,亦无任何留恋。
救海棠,本身已经踩过了他做人的底线……
看着温去病决绝离去的背影,海棠疯了一样想要冲过去把那个男人拽回来!
可双腿仿若灌铅一样,重如千斤。
她擡不起来!
“温去病!”海棠撕心裂肺低吼,泪如泉涌,“你为什么要这样无情!为什么……”
无情吗?
温去病扪心自问。
并没有。
夜色太浓,那抹白衣墨发的绝世身影渐渐消逝,从此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海棠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绝望跪坐到地上。
更深露重,露水打湿衣襟。
她跪在那儿,恸哭失声。
模糊的视线里,海棠想到了初见。
那时她与温去病皆是稚儿,温去病比她大三岁。
她记得特别清楚,温去病拉着她的手,笑着对她说,‘你别怕,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会保护你!’
“温去病……有人欺负我了……”
海棠泪涌,她望着温去病消失的背影,绝望拔出发髻上的银簪,“可现在……欺负我的人是你,该怎么办……”
夜幕之下,万物寂寥。
空旷冰冷的十里亭,那辆马车静静停在那里,旁边坐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子。
海棠哭着,举起手里银簪,“如果我连死都没有办法挽回你,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噗……’
银簪穿透胸口,直刺入心脏。
剧痛骤袭,海棠痛的无法呼吸,可她却执意看向温去病消失的方向,充满期待。
鲜血涌溢,黏透华裳。
海棠静声坐在已经冒出嫩芽的野草上,在那一片生机勃勃中,海棠的生命缓缓流逝。
她忽然想起很多与温去病在一起时的开心画面,每一次看到温去病,她都觉得这是上天给她最好的恩赐。
于是没有父母的遗憾,也变的很淡很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命里就只有这一个男人。
她知道,这是天底下顶好的男人。
这是她的男人……
时间无情,如指间细沙。
望着再也看不到边际的夜幕,海棠眼中光亮渐渐暗淡。
她的心,很凉。
海棠慢慢抽出扎入心脏的银簪,竟也不觉很疼。
只是冷,冷到身上每根汗毛都透着凉气。
鲜血涌溢的速度骤然加快,海棠依旧跪坐在地上,凝望着她的期待,她的所有。
可是她凝望的那个方向。
除了黑,一无所有。
眼泪与血水一般,汩汩涌落。
“虚活一世,人生三恨,一恨情出无悔,二恨归来无梦,三恨海棠无香。”
海棠的呼吸渐渐衰竭,她再也没有力气握住那柄银簪,任由簪子掉到地上,双手垂落。
可她,依旧坐的笔直。
她还有一念啊。
她想温去病回来抱抱她,因为她很冷,特别特别冷。
好像小时候,有一次她说冷,温去病立时就把袍子覆在她身上,她现在就很想拥有那件袍子。
太冷了。
可好像不疼了。
血尽,泪干。
海棠仍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方向,等着她喜欢的那个男人回来找她。
因为,她不甘心……
很远很远的地方,毕运的声音突然传到温去病耳畔。
“海棠姑娘,自尽了。”
温去病忽然挺下来,眼眶骤红。
许久之后,温去病缓声开口,“萱语在哪里?”
“在十里亭外那片树林,半刻钟若不见海棠,她应该会找过来。”毕运回答。
温去病沉默,迈步继续向前。
脑海里,儿时与海棠玩耍的画面一幕幕重现。
不是他无情,只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
海棠,只是走完了她自己的路……
荒唐一生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大梦初醒时已荒唐一生。
海棠死了,她到死时都不甘心,执迷不悟到最后一刻,境界也是无人能匹。
然而世间为她伤心者,终究是她负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