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
夜深人影,幽市附近一处废宅。
流刃终于等到褚隐。
“朱澜璎还好?”流刃一袭黑色劲衣,懒散坐在攒尖屋顶上,浅声开口。
褚隐仍守着那份恭敬,半跪在其身后,“事情有变,主人想要登基称帝的进程,或许会有所延迟。”
流刃皱眉,“延迟?要延迟多久?”
“很难说。”褚隐眼中颇有些无奈。
流刃见褚隐不是很愿意与他分享有关朱澜璎的事,便也不勉强,“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但在说之前,我希望你能坐稳。”
褚隐略有诧异,“隐皇且讲。”
“你先坐过来。”流刃拍了拍旁边青砖。
褚隐犹豫片刻,坐到流刃身边,转尔看过去。
“不知火舞伙同婴狐跟蜀了翁,杀了东野归刀。”流刃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哪怕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身侧,褚隐石化。
眼见褚隐一动不动瞪眼坐在那里,流刃一点儿也不觉得夸张。
彼时他收到消息的时候,差点儿背过气。
此刻流刃倒真希望自己那会儿直接背过气,死了一了百了。
“隐皇……你再说一遍。”褚隐噎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儿总算是喘上来,满目震惊,声音都带着颤抖。
流刃重复,“不知火舞杀了二王兄,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回扶桑,以你对天皇的了解,他会如何做?”
“怎么可能!舞儿武功低弱,根本办不到!”褚隐一时情急忘了身份,直呼道。
“舞儿不行,蜀了翁跟婴狐办得到!”流刃此刻也是后悔,早知是这个结果,他当初如何也不会叫不知火舞跟婴狐他们走。
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褚隐很难相信,“凭婴狐跟蜀了翁,能杀了东野归刀?”
“早在烈云宗与了翁城对峙时,婴狐武功突飞猛进,至少我是打不过,至于蜀了翁,江湖传其可驱神驭鬼,空xue来风未必无因。”流刃解释道。
褚隐顿时慌神,一时堆坐在屋顶上,眼中透着绝望,“怎么办……”
流刃也很无措,“天皇不会放过舞儿。”
“我不能让舞儿死!”褚隐猛然转身,焦急大吼。
“我就很想舞儿死么!”流刃迎向褚隐的目光,“你是天皇的人,你比我更明白天皇的手段。”
褚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隐皇,舞儿是你亲妹妹,属下求隐皇想办法!”
面对褚隐的乞求,流刃甚觉无力。
因为他亦接到天皇的指令,诛杀褚隐。
可他实在看不出褚隐有何该死之处,为天皇大业,褚隐舍已、舍家、舍情爱。
到最后若是这般结果,岂不是叫人寒心。
或许是在中原呆的太久,看的太多,又跟了四位谋士,流刃已经开始习惯中原人的思维,以及仁道。
顾清川未能实现他所谓的大业,不是因为他筹谋的不好,只是遇到了钟一山。
顾清川麾下五位谋士,他在大周皇城所有的筹谋,皆被钟一山一点点瓦解。
越到最后,顾清川手里的底牌就越少,而皇城毕竟不是他的主场,离开二十年的顾清川,从决定踏回皇城那一刻起,就注定他的衰弱跟消亡。
谁也不是神,谁都没办法在良驹猛士悉数被吃的情况下,凭将翻盘。
仁者,终得天下。
很明显,在流刃眼里,他们的天皇不是仁者。
“褚隐。”流刃扭头,“你找到舞儿,带他走吧。”
褚隐怔住,一时不语。
“舞儿纵然未杀二王兄,她也断不会嫁给藤田,她的心在哪里,你知道。”流刃目色深沉,“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可……天皇让我助朱澜璎称帝,在此之前,我不能离开。”
褚隐虽然纠结,但在其眼中流刃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朱澜璎称帝?眼下周皇未死,顾清川却死了,没有了背黑锅的人,他还敢朝周皇下手?他若不敢,周皇活一日他便一日不能称帝,那你,就这样耗下去?”
褚隐沉默,他不知道。
“更何况以钟一山在朝中的势力,谁称帝怕也不是朱澜璎说了算。”流刃望着夜幕苍穹上的点点繁星,“天皇小看了大周。”
“天皇只是没想到大周死了一个穆挽风,还能再出一个钟一山。”褚隐苦笑。
这件事未曾想到的,何止是远在扶桑的天皇。
哪怕是他,都没想到曾经只是镇北侯府天生丑陋、病痨的废物嫡子,如今已是大周第一神侯。
顾清川的死,让朝中一些敢于谏言的老臣跃跃欲试,想要上朝弹劾钟一山。
凭什么钟一山说那十万大军是顾清川圈养的家兵就算数?
无凭无据把两朝元老吊在城楼上,事后又不声不响弄死在天牢里,钟一山的恶行已经超出他们的承受能力。
奈何,周皇虽然醒了,但却病了。
病的很严重,严重到谁也不见,只见钟一山。
早朝时辰,那些老臣未在金銮殿等到周皇,便围去龙干宫。
这会儿看到钟一山一身朝服从他们面前经过,老臣们十分不屑且义愤填膺。
“丁公公,凭什么钟一山能进,吾等不能进?”为首老者亦是前朝旧臣,满头鹤发,老到掉牙。
平日里不见上朝,这会儿穿着朝服杵在龙干宫外,言之凿凿,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丁福自是认得老者,前朝的大学士,因修书有功被皇上封了个闲职挂着。
“郑阁老,钟侯能入那是得了皇上的召见,您不能进那是皇上没有召见。”丁福恭敬拱手,“您呐,听老奴一句劝,带着这些个贵人先回去,老奴怕是各位一会儿站不住。”
“站不住也要站,这朝廷不讲法度了?颖川王死的不明不白,吾等总要为他讨个公道!”郑阁老才说了几句话,便有些气喘。
正所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丁福见郑阁老如此执拗,便不再劝。
此刻龙干宫,钟一山入内室,猛然一震!
面前朱元珩一身龙袍端坐在桌边,只是那龙袍看起来似乎大了许多。
“一山叩见皇上。”自周皇维护顾清川,钟一山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翡翠玉桌对面,朱元珩擡手,“过来坐。”
钟一山起身,落座。
视线内,周皇太过憔悴,颧骨因为消瘦略有凸起,脸色苍白,身体需要靠双手支撑在桌面方才坐稳。
“皇上召见一山,可有要事?”钟一山轻声开口,神色恭敬中透着疏离。
若非受过伤害,谁又真能读懂人心。
周皇看着眼前的钟一山,目露悲怆,“为何救朕?”
“为何不救?”
听到钟一山反问,周皇一时怔忡,片刻惨淡抿唇,“是啊,你无反心,守的是君臣之道。”
钟一山没有开口,他实在不确定朱元珩找他的用意。
善恶在皇族中的评断,从来都不是恩情。
见钟一山不说话,周皇唏嘘,“顾清川将朕带去晨曦殿,他承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宁太妃讨回公道,包括……找人假冒小皇子。”
钟一山清眸微瞠,“皇上相信舒无虞是假的?”
“如果当初海棠在朕面前说舒无虞是假,朕犹豫,那么顾清川临死之前对朕的训斥,朕能判断,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钟一山暗自舒出口气,“纵舒无虞是假,但问题不在舒无虞身上。”
“在朕身上。”
周皇坦然,“是朕急于弥补自己对舒伽的亏欠,才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想要扶舒无虞为太子,甚至想要退位让他承袭新帝。”
钟一山看着朱元珩,“皇上能有这样的认知,大周之福。”
“顾清川曾问过朕,是否真的爱过舒伽,倘若爱过,朕乃一国之君,何以不知小皇子尚在人世!若爱过,为何明知舒伽不愿入宫却执意把她接到皇宫,又迎娶顾慎华为后……”
钟一山未语,静默聆听。
“顾清川说的没错,因为朕自私。”朱元珩惨淡一笑,“非但自私且懦弱!为国为家,朕都做了让人最失望的决定。”
钟一山颇为动容,“皇上也是第一次为君,知错能改,已然好过古往今来很多帝王。”
“可人生只有一次啊,一山,朕毁了舒伽。”周皇眼中泛泪,“这是朕无论如何狡辩,都不能改变的事实。”
“皇上……”
“朕在位这些年,对大周无功有过,越老越昏聩,忠奸不分,善恶不辨,险些葬送大周江山!”周皇看着钟一山,重声开口。
“朕要退位。”
这是……
玩笑!
至少在钟一山看来,周皇退位的结果只会令大周再次陷入混乱,甚至是更大的混乱!
“皇上在试探我?”钟一山肃然擡头,凝声问道。
周皇摇头,“朕愧对穆挽风,愧对你,愧对天下,这份重担,朕担不起。”
“皇上若退位,新帝是谁?”钟一山正色开口,提出质疑。
周皇看向钟一山,“这便是朕召见你的原因。”
直到现在,钟一山都觉得这件事荒唐无比,“皇上若真为大周着想,便不该生出此念。”
“一山。”周皇有些支撑不住,身体微晃,“朕心意已决。”
“可是……”
“朕实在,不知道还有何颜面去见那些朝臣,为了让舒无虞登基,朕都做了什么?”
周皇看向钟一山,“为帝王者,朕已经让太多朝臣失望!与其让朕坐在金銮殿上君臣失心,不如选出一位新帝,大周这破败的景象由朕一并带走,朕相信,不管是谁登基,有你在,大周定会是另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
面对执意退位的周皇,钟一山终无力反驳,“皇上可有人选?”
见周皇沉默,钟一山脑海里晃过一抹身影,“守信王?”
“朕膝下三子,朱裴麒不提也罢,小皇子至今没有任何下落,如今这人选只能落在扁舟殿的……守信王身上。”
朱元珩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朱澜璎,那样陌生。
以致于他现在想起朱澜璎的样子,仍然模糊。
钟一山一时沉默。
彼时晨曦殿大火,他唯能救下一人。
而他的选择是,周皇。
至今他都还记得朱澜璎看他的样子,那一刻,他无能为力。
“皇上既有此心,可与守信王商量过此事?”钟一山没有反驳,抛开他对朱澜璎那时愧疚,这也的确是周皇唯一选择。
朱元珩摇头,“朕想你出面,与他商议承袭新帝一事。”
钟一山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皱眉,“皇上不准备出面?”
“朕会配合。”周皇坦诚开口。
钟一山苦笑,“此事若一山表现得比皇上还要积极,众朝臣便当真以为一山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恕一山直言,我现在怀疑皇上是想利用守信王,坑我。”
周皇龙目溢出淡淡的哀伤,“朕对守信王的印象,只在昨夜晨曦殿。”
简简单单一句话,道尽帝王无情。
钟一山知晓周皇想要表达的意思,“皇上想以皇位弥补对守信王这些年的亏欠?”
“朕这个父皇,是不是当的特别失败?”周皇并没有否认。
“先是舒无虞,后是守信王,皇上当真以为那个冰冷无温的龙椅,可以弥补一切?”钟一山以为,周皇初衷即是错。
周皇无奈,“朕还有什么。”
“一山相信守信王所求,当不是皇位。”钟一山郑重道。
“朕知道,可朕……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他。”周皇看向钟一山,“一山,替朕看看他。”
钟一山没有拒绝。
他告诉周皇,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纵在守信王面前说尽好话,也不敌周皇给予的半分亲情。
自龙干宫离开,钟一山走下台阶时,郑阁老颤巍巍挡在面前,“吾等要见皇上!”
看着眼前义愤填膺的郑阁老,钟一山目光渐寒,“阁老想见皇上,为何要与本侯说?”
“没有你允许,吾等见不到皇上!”郑阁老凭着文人骨子里那股倔劲儿,硬是与钟一山的目光对上。
“那本侯,便不允许阁老见皇上。”钟一山冷哼,欲走时郑阁老竟然扬起手里拐杖!
砰……
钟一山擡手瞬间,一道劲气划过拐杖。
看着手里被劈成半截的拐杖,郑阁老大惊,连着背后一众权贵都惊的说不出话。
“钟……钟一山!”
“郑佩!”钟一山纵步上前,寒目如锥,“大军围城,你在哪里?”
“老夫在府中,如何?”郑阁老理直气壮道。
“国难当头你不在,祸乱朝纲你最快,你嘴上说想替顾清川讨回公道,心里不过是怕本侯欲对前朝旧臣,尤其是与顾清川有过相交的旧臣不利。”
钟一山冷目看向郑佩,“你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诓骗这些老臣到龙干宫闹事,看似一身傲骨,实则行已之事,皇上不见,便是给你留足面子,莫给脸,不要脸!”
“钟……钟一山你忒张狂!”郑阁老气到身体轻晃。
钟一山背后,丁福急忙走过来搀扶,且在郑阁老耳朵边儿上嘀咕了一句。
郑阁老闻声,脸色霎时惨白。
“咳……咳咳咳……”
眼见郑阁老使劲儿咳嗽,丁福当即叫过来两个小太监将其扶稳,退出龙干宫。
剩下那些老臣都是应郑阁老召集,这会儿正主儿走了,他们便也不敢留下来闹事。
待龙干宫那些旧臣如鸟兽散,丁福走到钟一山身侧,“钟侯,多担待。”
“想来丁公公跟郑阁老说了舒无虞的事?”钟一山转身,轻声开口。
“这些旧臣难缠的很,若不说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皇上现在正烦……”丁福停顿片刻,“钟侯,皇上这两日一刻也没阖眼,您若能帮帮皇上,老奴在这儿给钟侯磕头!”
钟一山拦下丁福,“本侯知道该如何做,丁公公不必担心。”
“多谢钟侯!”丁福眼中有泪,足见这两日周皇的状态。
钟一山离开龙干宫后,原是想回军营,十万大军中有三万归乡,剩下七万编入四营,他总要过去看看。
但在行至御花园时,钟一山忽然停下来。
他总该走一趟扁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