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锦俯身时,青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
她手忙脚乱地拾着瓷片,指尖被划出一道血痕也浑然不觉。
此刻她的心中满是惊讶与怀疑。
父亲口中能与刘伯温比肩的大才,竟是这个如此年轻的男子?
怎么可能?
就算他是真正的天才,到现在也不过是二十岁的模样,他能入学几年?他能学过什么?他又如何能让父亲这样的军中宿将那般的佩服?
一顶一的大才子……
“担心担心,徐胸当心。”
李明递来帕子,一脸的担心,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她手背:
“这种小事何必你亲自忙活?等会随便找个人扫了便是,另外徐胸,你这衣服都被茶水弄湿了,我这还有多余的衣服,徐胸要不换一件?”
“不必不必……”
徐妙锦猛地缩手,帕子上顿时绽开一朵红梅。
她强自镇定,含着划破的手指微微抬头,眼神正好和李明撞到了一块儿。
然而这一幕,却又让李明差点喷了鼻血。
不是姐姐,你咋这么会啊?
李明咳嗽一声:
“咳咳咳,你看你看,不听我的受伤了吧,还不赶紧起来?这种小事有专人来做的,徐胸不必在意。”
李明这灼热的目光,让徐妙锦有点抬不起头来。
深闺大院这么多年,哪见过这么帅气这么俊朗,还这么心疼人的公子哥?
那些到徐家来拜访的公子哥们,无一例外,全都是勋贵后裔,一个个除了吃喝玩乐,打架斗殴之外什么也不会。
徐妙锦不是嫌弃武人,她同样也嫌弃文人。
那些酸秀才,一天天的连个澡都不洗,满嘴之乎者也,看到父亲就像是被霜打过的萝卜一样蔫蔫巴巴的,没意思。
可是面前这个人……
却是那般的与众不同。
徐妙锦心思百转,正在思考到底该在说点什么,猛然间又听到不远处的学堂之中传来一阵阵认真诵读之声。
她仔细听去,却又觉得有些茫然:
“这……这学生们,诵读的到底是什么?”
李明也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徐胸又聊到了学堂那边。
难不成是害羞了么?
害羞好啊,咱就喜欢害羞的,这么下流的身体,这么上流的心思,啧啧啧……反差感拉满了。
李明笑了笑,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哦,不过是我前些日子给他们讲课的内容罢了。”
“讲课?”
徐妙锦眉头微皱。
她分明听到这些学生在背诵时令节气,还有每年每个时候应该种植什么东西。
这种农人的活计,就是李明讲的课?
一个智谋百出才冠天下的绝世大才子能去教这些孩子们怎么干农活吗?
笑话!
徐妙锦只觉得面前的这个李明应该是在吹牛,她不着痕迹的问道:
“这边离的稍微有点远,听不太清呢,李公子,你能给我说说到底讲了什么吗?”
徐妙锦的心思很简单,她就想听听看这个李公子,到底能不能复述出来刚才的内容。
然而,徐妙锦今天运气有点不太好。
因为她的“李公子”根本就不是那种顺杆爬的人。
他热情的很。
李明轻笑一声,直接拉着徐妙锦的手站起来:
“既然听不清又好奇,那何必在这儿呢?咱们往前走一走!”
诶呀,这小手,真软和!
捏着这位徐胸的小手,李明一下子心神荡漾起来。
徐妙锦此刻脸也是红成了大苹果。
从小到大,哪有男子敢对她这么轻薄?这可是她头一回牵外姓男人的手,而且,而且……
而且还有苦说不出!
谁让是她自己说听不清的呢!
靠近学堂几步,学生们的朗朗的诵读之声再度传入耳中,徐妙锦这次确实能听得更加清楚了。
的确,这些学生学的都是农活,不过他们诵读完了农活之后,却又开始诵读一些徐妙锦听不懂的东西。
李氏第一定律?这又是什么?怎么还有第二第三?
“物体的加速度与所受的合外力成正比,与物体的质量成反比……这,这似乎并不是儒家经典?”
农家学子们听的虽然是昏昏欲睡,但李明讲的是乐此不疲。
不过在讲到苹果为什么会掉下来的时候,他们的兴趣显然就高了许多——对呀,苹果为什么会掉下来捏?
徐妙锦皱着眉头看向李明:
“这便是李先生教的课?”
李明大手一挥:
“唉呀,咱俩岁数差不多,叫什么先生啊?你就叫我老李,小李,李公子,都行!”
“至于这些课嘛,确实
是我教的,而且,我们李家庄的学堂从来不教那些儒家经典,什么四书五经之类的,想看想学可以,但我这从来不教。”
徐妙锦愈发的好奇起来:
“为什么?我大明开科取士考的就是儒家经典,你不让这些孩子们学习儒家经典,他们怎么入朝为官呢?”
李明伸手指了指屋内,摇了摇头:
“我说徐胸啊,你好歹也得看看我们这的学生都是啥样的才能说这话呀,这里的学生基本上家家都是农户,是没钱上私塾才到了我这学东西,他们本来就没入仕为官的资格,寒门也是门,他门连门都算不上....儒家经典的确是能考官,可问题是这些孩子也不是奔着考官来的啊!更何况,哼哼。”
李明冷笑一声:
“真要是论起来考学,那什么儒家经典也不如我这实事求是派的学问好用!”
“哦?实事求是派?”
徐妙锦眨巴一下星星眼:
“这……这就是什么学派?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诸子百家之中从来没有这一派啊!”
李明微微一笑:
“那当然,因为这一派到目前为止,真正能算得上数儿的也就是我这一个大人,外加里边这些孩子了。”
“你?他们?”
徐妙锦眨巴一下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公子倒是会说笑的,你的意思是你是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咯?”
“大宗师不敢当,开宗立派倒的确是有点那意思。”
李明负手而立:
“我这实事求是一派,别看眼下虽然人少,假以时日,终当枝繁叶茂,桃李满天下!”
“吹吧你就!”
徐妙锦摇了摇头:
“儒家经典,自古至今流传千年,才勉强可以说得上是枝繁叶茂,你又是何人,敢跟先贤圣人,相提并论?”
李明微微摇头:
“跟圣人相提并论又有什么好处?而且还请徐胸千万不要把我这一派跟儒学相提并论,咱跟他完全是两条河,不搭边的。”
徐妙锦微微皱眉:
“你就这么看不上儒学?”
看着徐妙锦依旧是一脸的不服气,李明索性摇了摇头。
完蛋,好像这位大小姐也是学文的。
既然如此,那就让事实说话,让这些孩子教教她,儒学到底坏在哪!
李明嗤笑一声,反问道:
“我为何要看得上儒学?儒学给我钱了?再说了,我这一派就是比儒学强,我为何不能够看不起他儒学?你要是真不信的话,跟我来!”
说着,李明就朝着学堂之内走去。
徐妙锦一边跟上去,一边微微皱眉。
父亲说此人才学堪比刘伯温,可真要是有人才学能比得上青田先生,又怎会如此轻慢圣贤书?
她忍不住试探:
“那你就教他们学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吗?”
“似是而非的东西?呵,我教他们打算盘。”
李明挥了挥手:
“一亩地打多少粮,一斤酒换多少盐,什么节气该用什么作物,什么时候收获能收到更多的种子,为什么天上的星星不会掉下来,为什么太阳总是从东边升起……这些可比克己复礼实在多了。”
凉亭外桃花簌簌而落,有几瓣沾在徐妙锦肩头。
她声音都有点颤抖了起来:
“可没有诗书教化,人与畜生又有何异?”
这话徐妙锦说出口就后悔了。
倒不是说的话有点不对,而是她有点太激动了,这声音一下子都变味了!
哪家书生会激动到声音变调?
徐妙锦担心的看了一眼李明,似乎担心李明发现什么
李明眼中笑意更深,脸上却不露分毫。
他忽然倾身向前,近得能数清徐妙锦睫毛:
“那徐胸可知道,我,为自家学派起的实事求是这个名字,又是从何而来吗?”
“《汉书》有载……”
徐妙锦下意识往后仰。
这李公子别的不说,热情倒是挺热情的。
然而徐妙锦完全没有想到她这边刚刚开口,李明那边便直接轻笑一声!
“呵,错!”
李明猛然转身,惊飞檐下麻雀:
“我这个实事求是指的那是格物致知,实事求是,并非汉书之中所言。”
他说得情绪都有点激动了起来:
“你问我为何看不上儒学,说实话,我倒是也没有看不上儒学,我只是觉得它落伍了而已,真要算到2000年前,儒学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世界历史文化的一大瑰宝!它不仅强化了人的道德意识,甚至还从某种程度上规劝了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应该按照规矩行事,从一些角度上来看,这甚至就是法治的前身,但……我们抱着儒学的时间太久了!”
李明拍了拍手,让屋内的那些孩子们全都静下来
:
“同学们,你们还记得老师说过儒学有哪些危害吗?”
“知道!老师说过,儒学并不是错的,在历史的某些阶段,儒学可以发挥自身的作用,但随着历史的推移,墨守成规,紧紧地抱着儒学不放,那就是儒学最大的危害!”
“儒学本身的连贯性,模糊性和道德性,让世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弃儒学,甚至就连国家的统治者也被儒学绑架,某些儒家学派的后生子弟分明懂得这个道理,却又不愿意革新,甚至还要为本就束缚重重的儒学,再多添上几笔枷锁!”
李明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徐妙锦,欣欣然点了点头:
“那我们实事求是派,又应当如何?”
“应当尊重王舒王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一件事情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们需要先弄清楚,而不是因为某一个人,某一个学派的几句话就止步不前!”
“发生一件事情,我们要先问这件事情是什么在问这件事情为什么发生,然后再看他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我们应当如何利用好处,避免坏处。”
“人心是变化的,世界是变化的,所以我们的学问也是变化的,老师讲的不一定对,我们自己总结的也不一定对,未来我们的学生总结的也不一定对,但某个时间,总有人能够总结出来对的理论,我们只要不墨守成规,面对任何困难,总能够找到新的办法,新的出路!”
看着这些踊跃发言的孩子们,徐妙锦一时间怔住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在任何一个学堂里面,有任何的学生,敢对着自己的老师如此的大放厥词!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
他们难道是真心这么想的吗?
想到这徐妙锦又看向了身边的这个男人。
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大的事情!
任何一位先贤,任何一个学派,任何一位圣人,恐怕都没有这个李明恐怖!
徐妙锦才思敏捷,虽然眼下她的面前还只是这么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娃娃,但是此刻的徐妙锦基本上已经看到,一个超越儒学学派的伟大学派,将会在不远的未来出现了……
可是,她呢?
徐妙锦自幼熟读经史,此刻却像被当头浇了盆雪水。
面对这些孩子们,用稚嫩声音说出的话语,她忽然觉得,那些倒背如流的子曰突然变得轻飘飘的,而眼前人所说的话反倒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实事求是……
这四个字在她的心中越发的滚烫了起来,那个身影也越发的高大了起来……
李明此刻已经顾不上徐妙锦了,他得意洋洋的看着这些学生,微微的偏过脑袋,对着一旁的徐胸炫耀道:
“儒学问该当如何却又说不出个因果逻辑,只是在那说,我觉得天下应该怎么样,我觉得世间应该怎么样,实在是落了下乘,我们问究竟如何,却是问这天下到底为何会怎么样,这天下应该变成什么样,如何让天下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徐胸,你说呢?徐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