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的阴影在地面上拉得细长,仿佛将朱元璋父子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午*4_墈^书+ +无+错.内^容\
朱元璋捏着胡须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李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敲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认知壁垒上。
他出身寒微,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建立大明,自以为对权力的运作、对人心的诡谲早已洞若观火,却从未有人像李明这样,用如此直白赤裸的语言,将王朝兴衰的本质剖析得鲜血淋漓。
这……他实在是太清楚了!
朱元璋在心中低吼,喉结在重重滚动,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年他诛杀胡惟庸,废除丞相制,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将皇权牢牢攥在手中?
胡惟庸造反确实有迹象,但问题是当初朱元璋可是杀了他之后才找到的那些迹象。
在他诛杀胡惟庸的时候,其实朱元璋心中想的更多的是,胡惟庸这个人已经成为了文官实际意义上的领袖。
就连李善长,这个胡惟庸名义上的老师,都没有胡惟庸的那种地位。
这种地位,再加上胡惟庸和勋贵之间,地方大族的关系,都过于密切,让朱元璋不得不动了杀心。
可杀了胡惟庸之后,朱元璋却悲哀的发现,事情变了,但好像又没变。
胡惟庸死了,但朝廷依旧是那个朝廷,人也依旧是那些人。
那些盘踞在地方的世家大族,那些在朝堂上看似恭顺的文官集团,明面上看着都是乖巧无比,实际上哪一个不是阳奉阴违?
这一点在刚开始当皇帝的时候,朱元璋就已经清楚了。
他杀那些人,为的倒也不是让这些家伙从此以后就没了私心。
他只不过是想让那些天天吃干饭不干人事儿的混账们能够清醒一点,能够明白他这个皇帝是敢于杀人的,让他们不要那么贪得无厌,让他们给老百姓留一条活路。
可是他失算了。
朱元璋的狠辣手段,只是让那些王八蛋沉寂了一段时间,很快,他们就又死灰复燃。
他活着的时候,凭借着堪称无情的铁血手腕,杀了一波又一波敢于冒犯的混账。
可即便是如此,朱元璋也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面对这些杀都杀不绝的乌龟王八蛋,他也只能让步。
不是他不够狠,而是大明经不起折腾。
眼下朱元璋只是老了,还没死,那些世家大族已经开始一波又一波的试探他了。
一旦他龙御归天,朱标怎么办?
朱元璋不是不信他自己的儿子,朱标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无论是见识还是胆略,都能够让他满意,但他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儿子太过于“文”了。.2.叭′墈!书¨王· _吾·错?内/容*
一个皇帝,要会杀人!要敢杀人!要能杀人!
而朱标,是否有足够的魄力和手段驾驭这群虎狼?
这个问题,朱元璋自己心中都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而且,恐怕朱标自己也没有。
更何况李明所说的“新门阀”……让朱元璋又是一阵又一阵的头疼。
他之前就对这种东西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认识,但是却并不能够系统的理解。
直到李明说穿了之后,朱元璋才终于反应过来,门阀是根本杀不死的。
他们本身就是寄生在朝廷之上的蛀虫,靠着国家给予他们的权利,养肥了自己的家族,才化身成为门阀。
九州大地之上的姓氏就那么多,谁家没有个牛逼的祖宗?
只要有人兴盛起来了,自然就有人拿着各种各样的名头往上套!
当年他登基的时候,那些文官不也是想要让他拜朱熹为祖宗吗?
朱元璋倒是忍住了,可是别人却不一定能够忍得住啊!
而他们一旦忍不住,那些家族的余孽就又会借着这个机会,再度团结在一起……
这些借着科举、借着恩荫不断崛起的新贵,就是那些老贵族们的宿主,他们联合在一起,就是又一个新的门阀……
对于他们,又该如何防范?总不能连科举都直接停了吧?
“爹,您别忧心。”
朱标见父亲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连忙低声劝慰。
他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向远处李明和阿雄的身影,心中同样波澜起伏,“眼下不是有了内阁么?首辅李善长老成谋国,经过胡惟庸那事儿又已经彻底臣服,连
在内阁说话都不敢大声,剩下的内阁大学士更是皆由您亲自选拔,品级不高,却能协理政务,制衡六部。这法子……已经是加强皇权了,以后慢慢完善,必然会更好。”
看到朱标试图从制度创新中寻找慰藉,朱元璋既有欣慰,又有失望。
内阁是李明一手发明的新政体,刚刚接触内阁的时候,朱元璋也觉得内阁这玩意,又好用,又能压制那些混账。
他曾满怀希望地认为,这能让皇权摆脱相权的威胁,实现更高效的集权。
可是他错了。¢狐·恋¢雯′血/ *已+发+布¢蕞-薪′漳,結!
内阁的的确确是一副好药,可是这副好药,只治标不治本!
朱元璋缓缓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如鹰,穿透了儿子话语中的乐观。
“不,标儿……”
朱元璋的声音极度的深沉,带着一种历尽沧桑的疲惫感,这种疲惫似乎来源于他的灵魂深处。
他眼神幽幽,宛如一个无底的小潭:
“内阁确实是好,可内阁加强的,只是应天府的皇权,是这宫墙之内的掌控。可地方上呢?”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沿海那些隐秘的港口。
“你看看那些沿海的走私家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哪一个不是根深蒂固?他们勾结倭寇,垄断海贸,朝廷的政令到了海边,就像纸糊的一样。那些地方上的豪门大族,占着良田,握着商路,连当地的知县都要看他们的脸色。他们才是真正的地头蛇,盘根错节,比朝堂上的官员更难对付。”
朱元璋的话语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朱标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
他忽然意识到,之前父亲口中的“皇权鼎盛”,或许仅仅局限于京城的一亩三分地。
当朝廷的命令出了应天府,遇到那些盘踞百年的地方势力,往往会变得软弱无力。
皇权不下乡嘛……
朱标也忍不住垂下了头。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李明却已经蹲了下去。
站着说话,有点累。
“然而,皇权说到底,还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李明的声音有些低沉:
“皇权是什么?无非就是皇上说的话,有人听有人信,有人愿意去干!可为什么皇上说的话能管用呢?是因为他是皇上?还是因为他的玉玺?还是说因为他管理着朝廷?”
阿雄思索了片刻,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觉得……好像都不是啊……大哥,你给的选择,到底有没有正确答案啊?”
听到阿雄的回答,李明莞尔一笑:
“你猜的对,你老哥刚才逗你呢!这三个答案都不对,皇帝的尊号?只不过是一个名头,玉玺?只不过是一块石头,朝廷?只不过是一大批,靠着别人才能够吃饱饭的酒囊饭袋……想要皇权,归根到底,还是需要民众支持。”
李明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想啊,为什么门阀能屹立不倒?不是因为他们兵多将广,而是因为他们能影响一方百姓的生计。他们控制着土地,控制着水源,甚至控制着百姓的口粮。当老百姓只能依靠他们才能活下去的时候,民心自然就偏向了他们。”
“民众支持?”阿雄挠了挠头,“可老百姓要的是吃饱饭,穿暖衣,这跟支持谁有啥关系?”
李明笑了,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施工的厂房地基:
“关系大了去了。你看咱们现在建的这个军火局,以后能造兵器,能生产农具,还能让附近的老百姓有活干,有钱赚。如果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厂子,由朝廷直接管,赚了钱一部分上交,一部分留在当地修路、挖渠、办义学,让老百姓实实在在得到好处,他们还会去依靠那些门阀吗?”
阿雄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点着了两盏灯:
“大哥,这样一来,那些老百姓就只会听皇帝的话,根本不会听门阀的话了,对吧?”
李明点了点头:
“对,门阀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们在乡土之间,拥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任何政策,到了地方之上都要和他们先进行接触,然后才能够传到老百姓的耳朵里,他们不点头,老百姓们是不会跟着干的,而他们想要造反,也必然需要老百姓的力量。”
阿雄的眼睛越来越亮:
“可是老百姓们要吃饭,要穿衣,要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学,这样
一来老百姓们就需要钱,而老百姓们的工作都是种田耕地,所以大哥之前才要摊丁入亩,让那些地方之上的大户把地吐出来!”
“不错!”
李明笑道:
“那军火局呢?”
阿雄也笑了:
“大哥你刚才不是说了么?挣钱啊!老百姓们有了地,只不过是有了温饱,但有了军火局这样的东西,才是真的赚到多余的钱!只要陛下带着他们赚钱,他们就自然而然愿意听陛下的话,不会听那些门阀的话了!”
“对,军火局就是这个目的!”李明重重点头,树枝在泥土上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这种东西可以叫做国企,什么是国企?就是归国家所有,当然了,在咱们大明,就是归皇家所有的产业。但更重要的是把国企推广开,形成地方国企,让他们直接对皇族负责,除了按规定给皇族交税之外,剩下的利润全部留在本地,用于当地的民生。这样一来,所谓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不是一句空话了。”
他抬起头,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仿佛能看到皇宫里的景象:
“老百姓日子好过了,自然就知道是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他们心里念着皇帝的好,自然就会归心。当绝大多数老百姓都心向朝廷的时候,那些门阀就算想作乱,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所以啊,阿雄,那个张老爷如果真有能力,那就等军火局办好了,再把这个例子推广开!到时候,皇帝就有信心把这国企之法推广到各个地方去。”
听到这话,阿雄猛猛点头:
“这样一来,地方上的老百姓既能够赚到更多的钱,日子就会更好过,而且还知道他们得到的这份恩情是来自于皇帝本人,那些地方大族在其中就再也没有上下其手的空间,这样一来,我大明的天下就更加稳固了,对不对?”
李明微微一笑:
“不错!”
桑树阴影里,朱元璋和朱标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似乎慢了半拍。
“民心……”朱元璋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他征战半生,杀过无数人,也用过无数权谋,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民心”二字的分量。
门阀之所以强大,不是因为他们的权势,而是因为他们间接掌控了“民心”。
那些依附于他们的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听他们的号令。
而李明的办法,简直是釜底抽薪!
“用产业拴住民心,用利益连接朝廷和百姓……”
朱标豁然开朗,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他之前只想着如何用制度压制门阀,却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点:百姓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如果朝廷能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他们又何必去依附那些作威作福的门阀?
而如果没有了老百姓的支持,那些地方之上的门阀也只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甚至都用不到朝廷动手,他们自己就会慢慢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大才!果然是大才!
朱标在心中狂呼,只觉得李明的这番话,比他读过的所有圣贤书都更具分量。
他一直以为自己……或者老爹是那个看透一切的人,却没想到在这乡野之间,竟藏着如此洞悉世情的智者。
李明……未免也太可怕了……
那些门阀还真是有了一个好对手啊!
就在这时,朱元璋轻轻拍了拍朱标的肩膀,父子俩交换了一个眼神。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率先走出了桑树的阴影。
“阿雄啊,爷爷来啦,爷爷想你啦,也想你家的火锅啦!你哥在不在啊?让他给咱弄顿火锅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