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水云间 作品

第365章 佞佛

高欢一怔:

“英娥何出此言?”

尔朱英娥站定在高欢面前三步处,凤眼微挑:

“王上可还记得后秦姚兴之事?”她叹了口气:

“当年后秦姚兴迎请龟兹高僧鸠摩罗什至长安,还以国师礼遇,建逍遥园供其译经。

结果如何呢,长安城内寺庙林立,僧众数万,却无一人能挡赫连勃勃的铁骑!最终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高欢眉头微蹙,苏绰站在一旁,心头不由轻叹。他虽不信佛,但对那些从关中逃来的僧人却是心存怜悯的。

郑大车轻抿嘴唇,白玉簪在发间微微颤动。她正欲开口,却见尔朱英娥已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啪地一声摊开在案几上。

“这是妾身专程寻人梳理的后秦灭国史录,据载当时长安城内僧众足有三万,却无一人持戒抵抗。那些日日诵经的和尚,城破后第一个向赫连勃勃献上了寺庙积存的粮食!要他们有何用呢!?”

高欢眼中精光一闪,上前半步细看那竹简。他注意到尔朱英娥的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节处有常年拉弓留下的薄茧:她今日显然有备而来。

“那英娥的意思是?”

尔朱英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与其收容这些只会念经的僧人,不如将他们全部送往江南!

一来可消耗萧衍的粮草,二来……”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宇文泰灭佛,萧衍佞佛,咱们看着这两人打擂台,岂不美哉?”

室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秋风扫过庭树的沙沙声。郑大车忽然轻笑一声,素手轻抬为高欢续上一杯热茶。

“阿姊此言确有道理。”她声音温婉,却字字清晰:

“不过妾身以为,佛法能安民心,亦能助王上教化百姓。若一概拒之门外,恐怕……”

“恐怕什么?”尔朱英娥挑眉:

“怕那些秃驴念咒害人不成?”

“英娥!”高欢沉声喝止。

郑大车轻叹一声:

“阿姊所言确实有道理,还是请王上决断吧!”

高欢目光在她们二人之间游移,忽然哈哈大笑:

“我意已决!”他猛地起身:

“现有僧人设僧官管理,新到僧人全部送往江南!如此岂不是两全?”

…………

十月初九,晋阳城南驿馆。

三百余名关中僧人被集中在一处临时搭建的芦棚内。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有些人的僧袍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棚外站着两排持戟甲士,冰冷的铁甲在秋阳下泛着寒光。

“阿弥陀佛,这位将军,贫僧等从长安徒步月余,只为求一线生机……”一位白眉老僧双手合十,向带队军官躬身行礼。他身后的年轻僧人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口鲜血溅在黄土上。

军官面无表情地侧身避开老僧的礼:

“奉夏王钧令,尔等即刻启程南下。沿途州县会供给粮秣,保你们平安抵达建康。”

僧众中顿时骚动起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壮年僧人猛地站起:

“我等千辛万苦逃到晋阳,为何又要被赶去江南?夏王不是号称礼贤下士吗?”

“放肆!”军官厉喝一声,腰间横刀已出鞘三寸。

白眉老僧急忙拦住壮年僧人,转向军官赔笑:

“将军息怒,我师弟是长安大庄严寺武僧首座,性子急躁了些……”

他忽然压低声音:

“西山冶平寺有位高僧是我师门……”

军官冷笑打断:

“王上昨日刚颁布‘僧官敕令’,晋阳城内寺院都要重新登记度牒。你们这些没有度牒的野僧,还是去江南找萧菩萨吧!”

那位满脸横肉的壮年僧人登时面上涨的通红:

“甚么野僧!?施主说话好不中听!”

那名军官撇了撇嘴,却也不再开口,显然是没打算和这些人白费口舌。

就在此时,一队马车缓缓驶来。为首的青布小车上走下一名素衣女子,手中捧着一卷黄绢。

她走到芦棚前,目光扫过那些或期待或愤恨的面孔,轻叹一声:

“诸位法师受苦了。”说着,她展开黄绢:

“这是夏王亲批的南下通关文牒,沿途州县见牒即放行,还会供给斋饭。”

白眉老僧颤巍巍接过文牒,老泪纵横:

“夫人慈悲,可老衲等实在走不动了啊……”

素衣女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老僧:

“这是妾身一点私蓄,法师可买些药材。”她忽然压低声音:

“江南崇佛,比留在北方便宜许多。”

武僧首座冷哼一声:

“夫人何必假慈悲?分明是嫌弃我们这些丧家之犬!”

那女子不恼不怒,反而微微一笑:

“法师可知宇文泰为何灭佛?”不等对方回答,她已自问自答起来:

“听说是去岁关中大旱,寺庙藏粮百万石,却不肯赈济灾民。”她目光忽然锐利起来:

“晋阳新定的《僧官敕令》第一条便是寺院积谷超百石者,半入官仓:诸位法师觉得,你们能守这戒么?”

僧众哑然,女子转身登车,临行前对军官吩咐:“给他们每人发三日的干粮,再派一队骑兵护送至渡口。”

马车驶离时,素衣女子透过纱帘回望。那些僧人正排队领取干粮,有人感恩戴德,有人骂骂咧咧。

她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声自语:

“萧菩萨,这份大礼,你可要接好了……”

十一月廿三,建康城外。

陈庆之站在朱雀渡口,望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眉头紧锁。

这些从北方逃难来的僧船已有百余艘,每艘都挤着二三十个光头和尚。

更麻烦的是,江岸上还聚集着数千闻讯而来的江南僧众,正敲锣打鼓地迎接“同修”。

“将军,今日又到了三船,都是从晋阳那边被送来的。”副将匆匆跑来报告:

“照这个速度,月底前恐怕要突破五千之数。”

陈庆之握紧腰间佩剑:

“高欢这一手端的阴险!他不想要这些佛爷就往咱们这边送吗!?”顿了顿,他略显无奈道:

“粮食怎么说?”

“度支尚书说,这些僧人一日就要耗粮上千石,再加上信徒布施的香火钱……”副将咽了口唾沫:

“只怕是再过两个月,咱们就得用军饷往里面填了……”

一阵梵唱声由远及近,陈庆之转头看去,只见一队身着锦襕袈裟的僧侣正簇拥着一位白眉老僧走来。那老僧手持九环锡杖,正是萧衍最信任的宝唱大师。

“陈将军辛苦。”宝唱合十行礼,白眉下的眼睛精光四射,“老衲奉陛下旨意,来接这些北方同修去建康挂单。”

陈庆之勉强还礼:“大师,这些僧人未经勘验,万一混入细作……”

“阿弥陀佛!”宝唱高宣佛号,打断了他的话,“佛门广大,普度众生。这些同修不畏艰险南下弘法,岂会是歹人?”

他转身对北方僧众朗声道,“陛下有旨,凡北来僧众,每人赐米三斗,钱五百!“

僧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个衣衫褴褛的僧人跪地叩首,高呼“菩萨皇帝”。

“大师!”陈庆之急忙拦住宝唱,“至少让我登记一下这些僧人的度牒……”

宝唱不悦地皱眉:“将军是要学那北方蛮子,也来灭佛吗?”他一挥袖,“走!随老衲去建康面圣!”

僧众浩浩荡荡向城门涌去。陈庆之被挤到一旁,正焦急间,忽见城楼上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太子萧纲正凭栏远望,面色凝重。

两人目光隔空相接,太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陈庆之会意,悄悄退到一旁,对副将耳语:

“派一队人跟着这些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