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之日,萧氏祠堂肃穆。
大殿内香烟缭绕,金甲武卫林立,文武百官衣冠齐整,气氛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今日不仅是萧氏一族拜谒列祖列宗之日,更是新贵旧臣重归同堂的象征。
萧逸穿玄衣而立,立于主位之后,不远处便是今日的祭台与列祖灵位。
他的目光冷静、淡漠。但在观察场内护卫之时,眼底闪过一丝警觉。
——阵列调换了人。
香案两侧,三名本应常驻的老兵今日竟未现身,取而代之者多是年轻面孔,甚至连腰刀佩制也稍显异常。
“有埋伏。”他心中低语,右手已悄然扣紧一串佛珠。
这时,角落一名身着执戟内侍的黑影忽地动了!
快如闪电!
短刃出鞘,寒芒如雪,直取萧逸咽喉!
萧逸身形微动,避开第一剑,却不料左后两侧同时杀出——
三人合围!
是死士。
他尚未拔剑,阵列中忽有人怒喝:“孽种休逃——!”
那声音,赫然是萧念!
他披乱发,衣冠散乱,眼中红血密布,身披内甲,手持长剑,如疯如魔。
“我要你死!!”
萧逸避其锋芒,连退三步,抬手正欲发令反击。
忽而!
一袭白影疾掠而来,素袍卷风,剑光若霜!
“映雪!”
柳映雪!
她强行拦下其中一名死士,但却未能完全挡下,胸口重重中了一剑,鲜血喷涌而出!
“啊——!”萧逸怒吼,强行拔剑斩落近身刺客,飞身接住倒下的她。
“别动她!”他低吼,声音震彻整个祠堂。
柳映雪嘴角溢血,手却仍紧握剑柄,拦在萧逸身前,抬眸微笑:“你若说不值……我便不救了……”
那笑,是世间最温柔的劫。
萧逸脸色惨白,双手颤抖,额角青筋暴起。
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如此失控。
“我只求她活……”
萧念趁乱逃出,五名死士掩护其退入后山。
而祠堂之外,早有朝臣闻声而至,怒斥此乃谋逆大罪,祠堂大祭中竟动杀心,震动皇城。
……
萧逸却无心追杀。
他抱着柳映雪冲出祠堂,血沿他衣角一路滴落,他却毫无察觉。
“谢玄,谢玄——!”他声如利刃,一路奔向神医所在院落。
神医谢玄早被宫中快马召来,已等候多时。
见柳映雪中毒昏迷,他脸色大变。
“蚀骨寒银剑,配锁阳粉,此乃南疆三大剧毒之一,一刻毒入五脉,两刻及心——”
“能解么?”萧逸咬牙切齿,声音像是从牙缝中逼出。
谢玄抖了抖手:“能。但需三味药引,一为金钗石胆,京中早断根;一为炎芝草,需入南岭取回;一为麒麟骨灰,须以龙脉血催化……”
“废话少说,怎么救她!”他怒吼,声音几乎震碎檐下灯盏。
谢玄不敢再言,立刻取出九针,封其胸脉五道。
柳映雪轻轻皱眉,眉心冒出细汗,却依旧未醒。
“你醒醒。”萧逸捧着她的脸,声音发颤,“你不是说,你要陪我下山的吗?”
“你不是说,要替我守边关吗?”
“我答应你了……我不走了……你别走。”
他咬着牙,泪水竟在眼眶打转,从未给过世人一个眼神的他,如今失魂落魄如同凡夫。
“你若不醒,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
夜深。
柳映雪仍昏迷不醒。
谢玄频频施针,用尽十年所学,额头冷汗湿透,终于缓缓道:“她命硬,撑过今晚,或有生机。”
萧逸跪坐榻前,一夜未眠。
庙外风急雪重,白幡猎猎如号角横陈。
而城中震动未平。
皇帝震怒,下令即刻封祠堂,兵部、刑部联手彻查。朝中纷乱,旧贵纷纷避嫌,言官上奏如雪。
谢玄替她重新裹好胸口纱布,转身时看见萧逸仍盯着她不动,忍不住道:“你要不先休息——”
“你若救不活她。”萧逸喉结微动,“我就让你陪葬。”
谢玄额上冷汗直冒,不敢再言。
……
榻上,柳映雪眼皮微动,仿佛从黄泉边缘缓缓归来。
她费力睁开眼,看见床前那个熟悉的剪影。
“你哭了……”她声音极低,“不该哭的……”
萧逸捧起她的手,仿佛怕她再次溜走。
“你没死。”
“我说过……我答应你了。”
“你若醒来,我这辈子,便护你不死。”
灯火下,那男子的身影,忽然不再清冷。
他眼中终于有了情,有了恨,也有了要守护一生的命。
夜未央,庙灯犹亮。
柳映雪静卧榻上,面如金纸,唇瓣微紫。神医谢玄手握银针,神色凝重,冷汗沿鬓而下,滴在雪白脉帛之上。
萧逸跪坐榻前,目光寸寸追随着银针的起落,双手紧握膝头,指节发白。整间屋子,除了风吹灯影的摇晃,便只余柳映雪微弱的喘息。
针已入二十有七,谢玄忽然停手,脸色比灯火还白:“不对。”
“她体内的毒……不寻常。”
萧逸声音沙哑,低如风鸣:“为何?”
谢玄深吸口气:“这毒不走脉络,避药而行,似是避我所为——它不想被救。”
“它在折磨她。”
萧逸眸中寒意渐凝,声音几近冰封:“她的伤,不过一剑。”
“为何至此?”
谢玄沉默片刻,终是缓缓吐出四字:“怨息之毒。”
萧逸猛地抬头,声音骤冷:“西域?”
“正是。”谢玄颔首,“怨息毒,乃西域秘炼之术,以仇血为引,冤魂草为辅,炼毒入银铁刃尖。此毒不图速杀,反求缓痛。中毒者五脏六腑不损,魂魄却困于骨髓,醒转之间,痛苦如炼。”
“此毒……专为恨而生。”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萧逸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推窗望夜。外头是沉沉暮雪,庙中万籁俱寂。
“这毒,是给我准备的。”
他低声,声音如同九幽而来。
“却落在了她身上。”
谢玄不敢作声。他从医多年,识人无数,却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将怒意压到如此深不见底的地步。
忽地——“啪!”
药盏摔碎在案,瓷片横飞,药汤溅落,火光微颤。
“查。”萧逸冷声道,“三日内,查清此毒来历、制毒之人、炼毒之地。”
“若真是有人引毒入境——屠一城,也不算多。”
谢玄身子一颤,躬身应下,转身而出。
榻上,柳映雪忽而微睁双目。
她的眼中,映出男人单膝跪地的身影——黑衣如墨,宛若孤塔。她唇微动,声音轻到几不可闻:
“你哭了……”
萧逸俯身,将她轻轻扶起,眼中果真泛红。他压抑得太久,忍耐得太久。
“别说话。”他声音发哑。
“我不是说过……你若哭了,就输了……”她努力想笑,可唇角颤抖,终究是苦涩。
“你若死了,”萧逸将她抱紧,“我输又如何。”
柳映雪眸光浮动,指尖在他掌中轻轻划过:“你……若还要心,就莫退。”
话音一落,她再度昏迷,整个人仿佛随风而逝。
……
次日未明。
庙后积雪未化,香火未熄,萧逸独坐于藏经阁之中,三昼三夜,不言不语,未进一滴水米。
他素袍未换,眼眶赤红,眼前摊开的纸张早已染上血痕。
——不是负伤,而是他用血写下的三封绝命之书。
第一封,递往南疆。
“致南疆边将萧武:速派轻骑入焚风岭,采炎芝草三茎。此药可破骨髓剧毒,须三日之内送抵京城——违者,死罪。”
第二封,送往东海琉璃岛。
“致东海海王门:借九转雪莲一朵,开价可谈,时限七日。此药仅生于极寒,解毒之效可保一线生机——若耽搁,无需再见。”
第三封,飞鸽入宫。
“奏请圣上恩准,命太医院开龙窟封药,调【龙髓骨参】半盏。此药龙脉衍息,仅用于救驾之时。今我借之救一人,愿以性命担责。”
字落笔成,笔尖断,纸卷起,血透帛。
谢玄见状失声道:“你知龙髓骨参何物?那是帝王命根——”
萧逸淡淡抬眼:“我知道。她命不保时,帝命也可让一让。”
他唤来旧部亲信,点齐十骑。
“南取火岭,北走雪海,中走宫禁。谁拦,杀。”
血书三封,一日发出。
风雪同至,惊动八方。
而最让谢玄后背发凉的,是那三封书信的末尾,皆有一模一样的落印。
不是“萧”,不是“逸”。
而是两个冷血的朱红大字:
“不退。”
这才是“孤注一掷”“逆命求药”的气势。
……
“这已不是为救一人。”谢玄低喃,望着昏睡不醒的柳映雪。
“此女命悬一线,此男心,已入死局。”
而萧逸望着榻上的她,喃喃自语:
“映雪,你若再不醒——这天下,我便为你掀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