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风静无声。
今日不是早朝,但御道两侧已悄然站满了禁军,三重内侍静候于金阶之外,不言不动。
中宫传旨:“宣,靖毒使萧逸,面君议事。”
这封召令,来得突兀。
萧逸却并不惊讶。
从他踏入这片宫墙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赢得的,不只是战功,还有猜忌。
紫宸殿内,香雾缭绕,御案前,天子衣着素袍,面带和色。
“萧爱卿,入殿。”
天子抬手,声音温和。
“朕这些日子,常听百姓在城南城北立碑,你的名,入了他们口中,也进了他们酒里。”
“听说那说书先生,每日都有三段‘靖毒使破三局’,城坊茶馆都排了长队。”
他笑了笑,语气似调侃似感慨:“你说说,朕这圣人之名,怕都要让你夺了。”
萧逸站在金阶之下,拱手低头:“臣不敢。”
“哦?”皇帝一笑,轻抬手,“赐座。”
一旁内侍早备好锦垫,金边青绣,龙纹如云。
此为天子之恩。
文臣入殿,赐座者寥寥;武将,更是百年难一见。
萧逸却只是立着,没有动。
“圣恩隆厚,臣不敢逾越。”
皇帝眉头一挑,轻声道:“你不敢,是不愿?”
萧逸答得坦然:“臣为武将,不通文理,跪听圣言,已是天恩。”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这张嘴啊,当真是比文臣还会说话。”
“你说自己不通文理,可前日那席间回怼赵家庶子,四两拨千斤,逼他当场吐血,文理是比你家信使还通。”
“你知不知道,朝中有多少御史,如今要弹劾你?”
萧逸微顿。
皇帝却自顾自继续:“朕问你,可愿入内阁?”
话音一落,紫宸殿内,一片寂静。
这是圣上亲口邀请,一步登天的梯子。
若应,便是文武并重,君臣亲近;
若拒,便是骄傲自持,轻慢朝纲。
萧逸沉默了一息,躬身行礼:“臣,未入科举,不通圣贤经,难入文班。”
皇帝点头,又摇头。
“你啊,太聪明了。”
他端起御茶,吹了吹茶面,“朕要是再年轻十岁,定然与你把酒痛饮。”
“可朕不是年轻人了,朕是皇帝。”
一句话,轻飘飘,却如山压顶。
萧逸依旧拱手,神色不变。
“臣知陛下为天下计,谨慎为上,臣不入内阁,亦唯愿为国守边。”
皇帝看着他,良久,放下茶盏。
“你退下吧。”
当天夜里,天子未再召人,独坐御书房,手中摊着一封奏折。
是内阁夜呈——
【靖毒使萧逸,拒入文臣班列,言行傲慢,目无朝纲。臣等请陛下慎重封赏,削其虚名,归其本职。】
皇帝冷哼一声,将折子放入焚炉。
“你们怕他,便想着让朕也怕他。”
“可你们都忘了,朕才是皇帝。”
翌日清晨,御史中丞高阳之上折——
【萧逸功过相抵,性情孤傲,不宜再居高位。请陛下明诏,削其靖毒之职,回镇西北,留边安国。】
礼部尚书附议——
【若内阁难容此人,当遣回军中,听调不得专断。】
太常寺更言——
【其功已高,其名已盛,恐非大炎之福。】
这一日,京中传言四起:
“陛下已动怒,欲收兵权。”
“御史台三日三折,劝陛下削职为民。”
“昨日殿中赐座,他竟敢不坐,怕是犯了龙威。”
而紫宸殿内,皇帝坐于榻上,翻着众折,不怒不笑。
他望向南方,淡淡开口:
“将萧逸,派去平西域毒乱。”
“给他兵权,看他——到底是要朕的国,还是要朕的命。”
京西银辉台,灯火如昼。
今日此处不设朝宴、不设军议,却因一封“镇北王设宴洗尘”,让整座京城的眼光都朝这里聚集。
镇北王萧桓,皇族庶脉中最跋扈的一支,早年因战功累累受封亲王,一直镇守北地边疆,兵权在手,朝中多有忌惮。如今却亲自赴京,借机“宴请旧识”。
这“旧识”,不是别人,正是最近风头无两的靖毒使——萧逸。
“将军赐座!”
镇北王穿着蟒袍,满面笑意,亲自将一杯清酒奉到萧逸面前:“本王等此一杯,等了三年。”
萧逸神色淡淡,未接:“镇北王等我入京?”
“是等你‘真正回来’。”萧桓不怒反笑,“三年前你出家,我便知,这个棋局还没结束。”
“如今你回来,风光加身,满朝震动——你我之间,是不是也该,坐下来叙叙旧?”
他说得轻巧,身后却已有侍从端上一只锦匣,揭开,珠光璀璨,金叶叠层。
“这是本王些许薄礼,金珠百颗、夜明珠一枚,还有……本王府中歌姬一对,皆是妙龄,愿侍将军左右。”
萧逸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王爷好兴致。”
“哈,北地苦寒,荒城久驻,便想着回京时带些赏玩,赠与英雄。”镇北王笑得亲热,目中却有一缕晦暗寒芒,“只是说起来,将军当年之事,倒叫本王至今唏嘘。”
“将军府顶罪一事,可惜、可叹啊。要是早让你入我王府效力,如今也许不止这‘靖毒使’的名头。”
萧逸闻言,终于抬眸,端起桌上一方布包,轻轻放在桌案上。
镇北王眉头一挑:“这是……”
“些许薄礼。”萧逸淡淡回道。
镇北王笑着揭开,下一刻,脸色微变。
那是一册厚重的账簿,封面覆着红布,角落一枚血红朱砂印,赫然是密案所属。
他翻开数页,瞳孔微缩——
【北漠戍卫营,私自调动两千精骑,未过军部】
【宣州马场秘密采买战马五百匹】
【杜家、姚家两名礼部官员收受王府贿金,推迟军饷审折】
每一页,落款皆有佐证人名、密函摘录。
镇北王面色缓缓沉下:“你竟查得如此清楚……”
“这三年你在庙里诵经?”他语气低沉,似含怒意,“还是,在等着算这笔账?”
萧逸不动如山,只淡声回道:“王爷今日请我饮酒、送金送人,又翻旧事,是想问——我为何出家?”
镇北王冷哼:“三年前你背锅,为将军府挡罪,那位亲儿可没少坐你的功劳。”
“你若真是为了这口气……今日本王便撤了这些马匹,散了那些人——只当你我一笔勾销。”
萧逸终于笑了。
不是那种喜悦之笑,而是,讥讽中带着冷意。
“你以为我为谁出家?”
镇北王身形微僵。
萧逸缓缓起身,望着他,一字一句:
“我出家那年,萧府兵权甫归,圣上初登基,三方权斗未明,你在北地,欲借萧家为盾。”
“你知道若将军府不自断臂膀,便会惹祸上身。”
“所以你让我去‘顶罪’,保住那只手。”
他低声冷笑:“三年佛门,我谢你救我一命——但这人情,今日还清。”
说罢,他转身离席,一步未停。
镇北王望着那本账簿,指尖发颤,半晌后苦笑:“原来你……三年前就开始算计了。”
夜色浓沉。
萧逸步出银辉台,谢玄迎上来:“将军,那王爷给你那两位歌姬怎么处置?”
萧逸头也不回:“遣返。”
谢玄耸肩:“也是,那两位……可真没柳姑娘一招狠。”
萧逸淡淡道:“她若在这,怕是连王府的酒席都翻了。”
谢玄:“那也值。比你自己动手轻松。”
萧逸没有回答,只望了一眼宫墙方向,目光幽深如夜。
“天子试我,王爷探我。”
“下一步……该我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