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绣花了,把口子拉上就行,下一个还等着呢!”马军医顶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从她身旁经过,嗓门洪亮。
晚棠没抬头,手上穿针引线的动作却更快了些。她知道马军医的意思,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伤员从前线被抬下来,必须争分夺秒。
可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的女孩,还是忍不住想把缝合的针脚处理得更细些,希望别留下一条太狰狞的疤。
一个伤员处理完,她甚至来不及直起腰,下一个就已经被抬到了面前。
手腕早已酸得不像是自己的,长时间的站立让腿肚子控制不住地打颤,她不敢停,更不敢歇,因为每停下一分钟,身边担架上就可能多一个冰冷的身体。
医院里收治的不只是厉军,还有伪军和敌军的战俘,他们被安置在医院一角,同样有医生为他们处理伤口。
春红端着一盆血水经过,脚步顿了顿,看着那些曾经在战场上夺走他们兄弟亲人性命的敌人,此刻却能安稳地得到救治,眼神里满是痛恨。
晚棠处理完手上的伤员,直起酸痛的腰,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太太”春红终于没忍住,“为什么?”
晚棠叹了口气:“他们也是人,是普通人,是华国人,和我们流着一样的血。你看那边的几个孩子,或许连自己为什么打仗都不知道,只是天真的想吃个饱饭。挑起战争的人,只当他们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并不在意他们的生死。春红,我们的敌人,不止在对面的阵地上。”
春红还是不能理解,她知道战争是不好的,是残酷的,却不知道,战争实际上只是平民百姓的豪迈赴死,而那些高高在上的既得利益者,永远不会因此遗憾后悔。
厉赫铖作为主心骨依然稳在后方,安城和渭城就像两颗钉子,被他死死地楔在平原上。城里的粮食还能让军队再撑一口气,可城外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用人命换来的,厉赫铖几乎掏空了全部家底,才换来这僵持的局面。
老江随段国江去了南方战场,接二连三的恶仗,部队节节败退。
“铖哥,”阿文端着一杯浓茶走进来,声音沙哑,“刚收到的消息,老江被困在虎崖山了。”
作战室里仅有的几个参谋军官,闻言齐齐变了脸色。
虎崖山,三面绝壁,只有一条路可走,是庆城和安城交界处的一块死地,老江凶多吉少。
救是无论如何也要救的,只是日军向山下大量增兵,而虎崖山地形复杂,就算派兵支援突破了日军防线,也无法准确找到江师的准确位置。
陈升自告奋勇,且他是在山里钻惯了的,厉赫铖便让他去了,如此里应外合,才好突围。
可十天过去,没有消息传回。
以陈升的身手,即便任务失败,也不至于连个响动都没有。
直到第十一天的深夜,他回来了。
眉毛眼睫都结了厚厚一层白霜,再没了往日活泼的样子。
“老江跳崖了,我在山顶一棵树上找到了他的绝笔。”
“我去晚了。”陈升说,“在被日军逼上虎崖山之前,江师已经断粮七八天了。”
他恨恨的一拍桌子:“段国江的部队在南边名声太臭,跟土匪没两样,老百姓见了他们跟见了鬼一样。老江带着部队过去,一个子儿都不少给,还是没人愿意卖粮食给他们,拖家带口躲了起来。”
老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征粮纳税的部队来了一波又一波,他们也只能保全自己,陈升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想问一句,老江到底是为什么要抗日,是为谁抗日?。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虎崖山下的日军指挥部,让我给炸了。里头二十七个,一个没跑,算是给老江送行了。”
厉赫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许久,才问了句:“尸骨呢?”
陈升摇了摇头。
厉赫铖又静静坐了会,若无其事的起身吩咐道:“带几个人随我渡河,给老江收尸。”
他命阿文给晚棠打了电话,让她别担心。
码头上,寒风凛冽,船刚要拉锚,岸上一辆汽车的照明灯晃了过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正朝这边小跑。
晚棠跑到他跟前,喘着气,将怀里抱着的一件厚重羊皮大氅塞进他怀里:“穿上。”
她的手很凉,脸颊被风吹得通红。
厉赫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晚棠飞快地抱了他一下:“早点回来,我跟桃子都在家等你。”
“好。”他喉结滚动,只吐出一个字,便转身大步上了船,再没回头。
小船破开薄冰,消失在夜色里。
直至早晨九点,一行人在虎崖山下的乱石滩上来回找了整整三四个小时,终于,阿文在一处背阴的石坳里发现了一些痕迹。
尸身早已七零八碎,辨不出人形。
天气冷得邪乎,也正因如此,才让那些残骸免于野兽啃食。
厉赫铖亲手将那些尸块装进麻布袋子,直到最后一块收殓完毕,他才站起身,将沉重的袋口扎紧。
阿文沉默地接过,他咬着牙将袋子扛上肩,几人返回安城。
自从老江说要去前线那天起,厉赫铖就在仓库里备上了一口棺材。
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他只盼着它烂在库房里,永远都用不上,但事不遂人愿。
葬礼办得十分简单。
没有哀乐,没有哭声,只有厉赫铖、阿文和陈升几人。
他们将老江埋在了北山的一处高峰,墓碑正面朝阳,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安城,也能望见南方那片他至死都未能回去的土地。
凜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几人又沉默着下山,身后的那座新坟,很快就会被白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