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向来有主意,无论战局多恶劣,总觉得情况还没到那种无法挽回的地步。
也许是因为老江走了他心情或多或少有些受影响,又接到华北反攻失败,全线溃退的战报,昨夜他盯着地图看了几个小时,第一次觉得眼前一片死局。
这几年,重炮团驻扎风陵渡,严密布防兰河千里河防防线,还曾几次渡河,打击日军气焰。
日军渡不了河,只能飞机轰炸安城、渭城,陈升带人驾驶驱逐机起飞迎战,可敌机太多,防不胜防,仍有纱厂、粮仓被炸毁,死伤平民数以千计。
他想,战线拉的再长一些,时间拖的再久一些,用人命填,用物资耗,总会把这破碎的山河,撑到能再见曙光的那一天。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信心,战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段国江大约是要收拾家底跑了。
厉赫铖没兴趣做什么将军、总统,更不想去管这个烂摊子,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等日军攻占了华北,打通交通线,他这几座城能守得住?
他坐在凳子上,向后靠着,两只手卸力搭在扶手上,双腿也向前伸直,像是十多年前和阿文一起在码头打完架,浑身筋骨都散了架一样,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真他妈累。”
此时,桃子从外面小跑着进来,一边高声喊着爸爸,一边顺着他的腿爬到他怀里。
“怎么了?小桃子?”他把女儿抱稳。
桃子仰着脸,一双眼睛清亮地看着他:“爸爸为什么累?”
厉赫铖知道女儿听见了他的抱怨,十分后悔刚才自己说了脏话,他想了想说:“因为爸爸觉得打仗有些困难。”
桃子赞同地点点头,很认真地给他打气:“那爸爸要加油,要知难而上,不过要是太难了,也可以放弃。”
这话让他有些意外,厉赫铖一挑眉:“要是爸爸放弃了,你就没有这么大的宅子住了,也没有这么多人能陪你玩了,还有,你那些漂亮的小裙子和画本也都没了。到时候,你就是想吃青菜都没得吃。”
桃子嘟着嘴,一脸的不在乎:“反正我不爱吃青菜。”
厉赫铖托着女儿的屁股,眨了眨眼睛。
桃子又想了想,很严肃地问了句:“日本鬼子要是打过来了,爸爸会不见吗?”
厉赫铖心里猛地一震,他低头看着女儿,桃子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忽然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发愁了,因为他不能觉得累,也不能觉得难。
如果他是孤家寡人,恐怕随时都已准备好走向杀戮的坟墓。
可他不是,他输不起,他要是倒了,她们母女俩该怎么办?真到了那一步,他也得给晚棠和桃子拼出一条后路。
手臂收紧,他把女儿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不会。爸爸永远都在,妈妈也在,我们都陪着桃子。”
愁过一场,他恢复常态,将自己收拾一番,又给女儿的黄毛小辫上别了两个小蝴蝶,一起去医院探班。
晚棠刚在灶上吃完饭,正准备和春红在办公室的隔间里休息一会儿。
厉赫铖推门进来,春红见了,很有眼色地躲了出去。
晚棠接过女儿亲了一口,又捏捏她脸上的肉,问了句:“你今天怎么也不去司令部?”
厉赫铖长腿一伸,往晚棠那张窄小的行军床上一倒,床上既有她的香味,又有消毒水的味道,闻着还挺安心。
“你今天能不能也歇一天,怎么比我这个司令还忙?”
晚棠笑了笑,算算日子,确实许久没正经陪过女儿,便应了好。
她让春红去给马万山说一声,便跟着厉赫铖往外走。
桃子开心得不行,被厉赫铖高高地架在肩头,在街上兴奋地指指点点,糖葫芦、糖人买了好几个。
如此逛了一下午,她精力不济,趴在爸爸肩头睡着了,于是一家子又慢慢往回走。
晚棠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胃里一阵难受,扶着墙干呕了一声。
厉赫铖立刻紧张起来,脸都白了:“不会是又有了吧?”
四年前桃子出生,那场面着实吓到了他,他站在产房外,脑中一片空白,手竟止不住的发抖,晚棠在里面惨叫一声,他就要冲进去,马万山拦都拦不住。
桃子被护士抱出来时,他都不敢看一眼,只紧紧抓着晚棠的手,嘴唇哆嗦着说,一个就够了,再不生了。
晚棠瞥了他一眼,接过水壶,抿了两口温水:“想什么呢,中午吃的晚,饭菜有些凉了。”
厉赫铖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伸手在她腰上捏了捏,不满的说了句:“那还是老规矩,我让厨房给你单独做饭送去。你看看你,每天累死累活,又吃不下东西,我瞧着你胸脯都变小了。”
晚棠闻言揪着他脸颊拧了一下:“厉赫铖!”
已经做了父亲的男人,还是像个大男孩一样,一把攥住她的手指,亲了一下,又冲她挤眉弄眼,笑了起来。
晚棠看了眼女儿,小丫头嘟着嘴口水流成一片,将厉赫铖大衣浸变了色。
“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她直视着厉赫铖的眼睛问话。
男人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和她打马虎眼:“就是几天没睡觉,睡足了就好了。”
晚棠不信,正色道:“你和我说实话。”
厉赫铖依然笑着,只是睫毛忽闪着垂了下去:“我有些怕了。”
晚棠立在原地转头看他,问道:“你怕什么?”
见他不说话,晚棠猜测局势可能不太好,幽幽问了句:“怎么,又想把我送走?”
厉赫铖歪了下脑袋,用脸颊蹭了蹭女儿细软的头发,嗯了声。
晚棠一双眼睛水光潋滟,她吸了吸鼻子:“那可不行,但你要是想送桃子走,我同意。”
回到家,两人先将女儿送回房间,厉赫铖动作轻柔地把已经睡熟的小丫头放在床上,掖好被角,又小心翼翼地从她的黄毛小辫上取下那两只蝴蝶发卡,放在床头柜上。
夫妻俩也进了卧室,门一关,开始嘀嘀咕咕起来,直到晚饭前,两人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瑞士那么远。”厉赫铖坐在床边垂着头,“她还那么小,话都说不利索,一个人在那边,想爸爸妈妈了怎么办?”
“桃子不走了。”晚棠心思转了一大圈,此刻却改了主意,她不想女儿同她一样寄人篱下,哪怕再难,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
她一巴掌呼在厉赫铖头上,豪气万丈的说了句:“你从前不是在北山还当过土匪吗?城南四十里就是钟南山,大不了,城破后我和桃子跟你上山当土匪去。”
厉赫铖一怔,搂着她的腰笑着把头埋在她怀里:“太太,还不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