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我们跟燕王爷失联的第五天。“刘司假用袖口蹭去眼角皱纹里的血渍，那双常年攀爬屋檐的手微微发颤，“皇城中宫变突起，也不知道王爷在里头是生是死......“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桌上的酒壶都跟着摇晃，浑浊的痰液里带着暗红血丝。
“朱允熥那逆贼！“郭小坤猛地起身，木椅在青砖地上拖出刺耳声响。他抓起案头的密档狠狠摔在地上，泛黄的纸张四散飘落，“平日里装得唯唯诺诺，见人就缩着脖子行礼，谁能想到竟是这般狼子野心！“他的靴底重重碾过摊开的案卷，将朱允熥的画像踩得支离破碎。
这间以北方烩菜闻名的酒楼此刻已成了燕王府暗桩的临时据点。檀木梁柱间悬着的羊皮灯笼明明灭灭，映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角落里的老账房先生正用算盘拨弄着密信上的数字，算珠碰撞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咒骂，在梁间盘旋不散。
“贼子！“不知谁突然拍案而起，震得满桌酒碗倾倒，琥珀色的酒水在青砖上蜿蜒成河，“若再等不到王爷消息，我郭小坤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闯进皇城探个究竟！“他腰间的牛皮刀鞘随着剧烈动作发出吱呀声响，露出半截寒光凛冽的雁翎刀。
刘司假伸手按住丈夫的手背，粗糙的掌心布满老茧：“当家的，算我一个。咱们夫妻当年在沧州码头摸金盗宝，哪次不是九死一生？如今王爷有难......“她的声音陡然哽咽，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说什么也要把他平安带出来。“
“胡闹！“二秃的怒吼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这位头顶锃亮的燕归统领将手中的青铜令牌重重拍在桌上，牌面“燕“字的鎏金纹路在烛光下泛着冷光，“王爷临行前怎么吩咐的？一切听信号行事！若见冲天火起，再商议营救！你们两个老糊涂，是要坏了王爷的大计？“
郭小坤梗着脖子刚要反驳，却被刘司假暗中扯了扯衣角。老妇冲他微微摇头，眼角余光瞥向墙角正在擦拭火折子的暗卫——那是二秃的心腹，此刻正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显然在监听四周动静。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炸开一团猩红火光。众人齐刷刷望向夜空，原本死寂的墨色天幕被照得透亮，橙红色的焰苗如同恶魔的长舌，舔舐着皇城方向的云层。郭小坤的喉结上下滚动，燕王府特制的“冲天火“在夜空中绽开，三长两短的火星轨迹，正是最危急的求救信号。
“都围过来！“二秃扯开嗓子大喊，腰间佩剑出鞘半寸，发出清越的龙吟。众人迅速聚拢，形成紧密的半弧。统领用剑尖在青砖上划出皇城平面图，火星四溅中，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周带十人从玄武门佯攻，吸引守卫注意；阿七你领轻功最好的兄弟从城墙根摸进去，找到王爷落脚处......“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爆豆般的声响。起初众人还以为是惊雷，直到窗外的梧桐树叶被打得簌簌坠落，露出密密麻麻的弹孔，才惊觉那是从未听过的“暗器“破空声。放风的暗卫跌跌撞撞撞开房门，脸上血痕交错：“锦衣卫！锦衣卫杀过来了！“
整个酒楼瞬间陷入混乱。郭小坤反手抽出雁翎刀，刀身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刘司假手腕一抖，三枚透骨钉已滑入掌心，老妇佝偻的脊背突然挺直，仿佛变回了当年纵横江湖的飞贼。二秃沉着脸将令牌收入怀中，另一只手摸向靴筒里的三棱透甲锥。
“来得好！“随着一声冷笑，纪纲踹开雕花木门。这位锦衣卫百户身着玄色飞鱼服，腰间别着的短枪在火光下泛着幽蓝。他抬手扣动扳机，子弹擦着郭小坤的耳畔飞过，将身后的檀木屏风打得木屑纷飞。“试试咱家新得的宝贝！“他狞笑着又开一枪，子弹精准洞穿一名暗卫的咽喉。
郭小坤瞪大了眼睛，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兄弟捂着脖子抽搐。那暗器竟比强弩还快，且无声无息。他挥舞长刀扑上前，却见纪纲手腕轻转，枪口再次吐出火舌。灼热的剧痛从左肩炸开，郭小坤踉跄着单膝跪地，温热的鲜血顺着刀锋滴落，在青砖上绽开一朵朵红梅。
“这......这是什么妖术？“二秃袖中的飞镖刚甩出半截，胸口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低头看着不断扩大的血洞，温热的液体汩汩涌出，浸透了粗布麻衣。往日里百发百中的透甲锥无力坠地，在血泊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纪纲吹了吹枪口的青烟，看着满地挣扎的燕归密探，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告诉你们这些土包子，这叫火铳！当今圣上亲赐的宝贝！“他抬手示意身后的锦衣卫：“给我往死里打，一个活口不留！“
一时间，听雨阁内硝烟弥漫。锦衣卫的火铳接连喷射出致命的火舌，燕归密探们的刀剑还未近身，便被无情的子弹击倒。刘司假护在重伤的丈夫身前，将最后一枚透骨钉狠狠掷出，却被纪纲侧身躲开。火铳的轰鸣中，老妇的惨叫声渐渐微弱，最终消失在血泊之中。
“撤！快撤！“幸存的暗卫们在二秃最后的嘶吼声中，撞开后窗跳入漆黑的巷子。秋雨不知何时落下，将满地的鲜血冲刷成蜿蜒的溪流，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汇入阴沟。纪纲站在酒楼废墟中，望着仓皇逃窜的身影，用刀尖挑起地上的燕王府令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燕王啊燕王，看你这次还能逃到哪里去......“
应天城的秋雨裹着血腥味淅淅沥沥地下着，听雨阁的飞檐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郭小坤和刘司假对视一眼，常年配合的默契让他们几乎同时发力。郭小坤猛地踢翻身旁的太师椅，木屑飞溅间，刘司假踩着椅背借力，枯瘦的手掌如鹰爪般扣住房梁，两人身形一晃便跃上了湿漉漉的青瓦屋顶。瓦片在他们脚下发出细微的脆响，混着雨水滑落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郭小坤、刘司假，你们可是燕归密探的核心人物！“纪纲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猫戏老鼠的玩味，“兄弟们，不能放过他们！一个活口都不许留！“随着他一声令下，锦衣卫的火铳同时喷吐出橘红色的火舌，子弹如暴雨般倾泻在屋顶。郭小坤感觉瓦片碎片擦着脸颊飞过，划出火辣辣的血痕，他拽着妻子的手腕，在错综复杂的屋脊间奔逃。
暴雨冲刷着他们的后背，刘司假突然踉跄了一下——一枚子弹擦过她的小腿。郭小坤立即将她揽在怀里，借着屋檐的阴影翻身滚入排水槽。“忍着点！“他咬着牙撕下衣襟为妻子包扎，粗粝的手指被血水浸透。刘司假强忍着剧痛，从怀中摸出三枚淬毒的透骨钉，“当家的，你先走，我断后！“
“放屁！“郭小坤低声怒吼，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滴落，“咱们夫妻什么时候分开过？“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响，排水槽的青砖被打得粉碎。两人蜷缩在角落里，听着锦衣卫逐渐逼近的脚步声，郭小坤的雁翎刀已经握出了汗。
战斗结束得比预想中更快。当最后一声枪响消散在雨幕中，纪纲踩着满地碎瓦，举着油灯巡视战场。雨水冲刷着尸体，在青石板上汇成暗红的溪流。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卷宗，展开泛黄的画像逐一比对。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双眼睛格外阴鸷。
“统领二秃已死！“他用靴底碾过二秃睁大的眼睛，青铜令牌从尸体手中滚落，“郭小坤已死！“雁翎刀插在郭小坤胸口，刀柄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陈小来已死！“那具年轻暗卫的尸体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咽喉处的弹孔还在冒着血泡。
纪纲走到刘司假身边，蹲下身子端详着老妇扭曲的面容。刘司假的手指还死死攥着透骨钉，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血迹。“刘司假已死！“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酒楼里回荡，“燕归密探，全部伏诛！“这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新式火器带来的震撼——曾经神出鬼没的江湖高手，在火铳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踢开二秃的尸体，看着对方胸口的血洞嗤笑道：“飞的再高，本官的子弹不会飘！“转身对着身后的锦衣卫下令：“来人！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用桐油浸泡，明日挂在朱雀门上！“正要离开时，酒楼深处传来兴奋的呼喊：“大人，有重大发现！“
纪纲快步穿过满地狼藉的厅堂，靴底踩碎瓷片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一处堆满酒坛的角落，两名锦衣卫正费力地推开暗门。密室里弥漫着陈年霉菌的味道，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羊皮地图，桌案上堆满了写满蝇头小楷的密信。纪纲眼睛突然睁大——左侧墙壁上，赫然标注着“秦王之探马司“的布防图；右侧则是“晋王之影卫密探“的人员名单。
“好！好啊！“纪纲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烛台摇晃不已，烛泪滴在密信上晕开墨痕，“燕王爷这是帮了咱们大忙了！原来秦王和晋王在京城藏了这么多暗桩！“他抽出腰间火铳，对着空中连开三枪，“兄弟们，今夜咱们要立不世之功！传令下去，全城搜捕，一个活口不留！“
秋雨整夜未停，应天城的街巷浸透在血色之中。朱雀门的城楼上，三十六颗首级在晨雾中轻轻摇晃，凝结的血块随着微风滴落。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朱允熥身着明黄龙袍，踏着满地积水下朝归来。
“陛下，好消息！“纪纲快步迎上前，玄色飞鱼服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浓烈的血腥味混着桐油味扑面而来。朱允熥皱了皱鼻子，目光扫过他腰间染血的火铳：“怎么？昨晚上杀疯了？“
纪纲憨笑着单膝跪地，雨水顺着帽檐滴落：“陛下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昨夜，属下率领锦衣卫不仅剿灭了燕王爷的燕归密探......“他故意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还顺藤摸瓜，查出了秦王爷的探马司和晋王爷的影卫密探！“
朱允熥的瞳孔微微收缩，袖中的手指下意识握紧。他望着远处朱雀门上的首级，听着纪纲滔滔不绝的汇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原本只是为了拔除四叔的眼线，没想到竟牵扯出两位皇叔的庞大情报网。
“而今，他们已全部伏诛。“纪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所有重要统领的头颅已高悬城门，那些暗桩的巢穴也被付之一炬。“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邀功的渴望，“这一战，锦衣卫共斩首三百四十二人，生擒五十六人！“
朱允熥露出赞许的微笑，伸手扶起纪纲：“嗯，不错，干得不错！凡是参与昨晚行动的锦衣卫，官阶皆升一级，赏银翻倍！“他转身望向巍峨的奉天殿，晨光为金色的鸱吻镀上一层光辉，“洪武皇帝的嫡子中，就这三位皇叔野心勃勃。如今拔掉他们在京城的眼线，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纪纲激动得浑身发抖，再次叩首：“属下谢陛下隆恩！“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朱允熥沉吟片刻，突然吩咐道：“午时，朕要与太上皇、四叔一同用膳。纪纲，把你们准备的血酥鸭也添上。“他转过身，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记得用最新鲜的鸭血，朕要让两位皇叔尝尝......这应天城的血腥味。“
纪纲领命退下，心中暗自揣测圣意。朱雀门上的首级在阳光下渐渐干瘪，而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深处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