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他还怀揣着靖难之志，在北平城头眺望南方。那时的他，即便面对建文帝削藩的雷霆手段，依然相信凭着北疆铁骑能杀出一条血路。父皇临终前紧握他的手，说“大明江山需你守护“的场景犹在眼前，可如今......朱棣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望着那座由八百颗头颅堆砌的京观，终于明白理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着怎样的鸿沟。
“老四，年轻人当有热血！“朱元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老皇帝拄着龙头拐杖，龙袍下摆扫过冰凉的石阶，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环扣的轻响。他的目光扫过京观，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但语气依旧威严，“不过是数百颗头颅而已，你在边关磨炼多年，这点场面见得不在少数。“
朱棣盯着父亲袍角上金线绣的龙纹，那些张牙舞爪的蟠龙仿佛正在撕咬他的心脏。他想起三天前，朱允熥的信使捧着血淋淋的军旗闯入燕王府，旗面上“燕“字被人用朱砂涂改成“囚“。此刻那座京观上，正插着同样被篡改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老四啊，身为我大明子孙，遇到困难当知难而上才行啊！“朱元璋的拐杖重重敲击在汉白玉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转过身时，皱纹里藏着岁月雕刻的威严，却掩不住眼底转瞬即逝的疲惫。
朱棣垂眸看着自己靴面上凝结的冰碴，喉结滚动了几下。“您是老朱家的老祖，您倒是上啊。“这句话在舌尖打转，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他清楚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因进谏迁都北平，被父亲用马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如今朱允熥公然在皇城根下筑起京观挑衅，父亲却要他“迎难而上“，这让他如何不心寒？
奉天殿内，朱允炆躲在蟠龙柱后，手指死死攥着衣袖。绣着云纹的绸缎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褶皱，他望着祖父与四叔对峙的背影，心口泛起阵阵钝痛。那些“大明江山要靠你“的话语，像无数根细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皇爷爷，孙儿知道您现在十分中意四叔，“他咬着嘴唇，眼眶微微发红，“可是这些话能不能不要当着孙儿的面说了......孙儿心里痛啊。“
朱元璋见朱棣始终沉默，眉头渐渐拧成“川“字。他缓步走到丹陛边缘，望着京观上空盘旋的乌鸦，突然提高声音：“哼！朱老四你难道眼看着咱们大明的江山落入他朱允熥这大逆的手中吗？“他猛地转身，龙袍下摆带起一阵寒风，“朱老四，你年少时那些血性哪里去了？朕的大明还要依靠你，你难道不明白吗？“
这三连问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惊起梁间栖息的寒鸦。朱棣抬眼望去，父亲苍老的面容在暮色中忽明忽暗，那眼神让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时，父亲站在点将台上注视他的目光。但此刻，他却在那目光里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老头子是不是故意利用我？“朱棣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细小的血珠。他想起朱允熥入京时，沿途百姓箪食壶浆的盛况，想起朝堂上那些突然倒戈的老臣。父亲此刻如此急切地撺掇他起兵，莫不是想等自己势力暴露后，再以“清君侧“之名彻底清算？
奉天殿的铜钟突然敲响，惊飞了京观上的乌鸦。朱元璋望着依旧沉默的朱棣，拐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回响。殿外寒风呼啸，卷起几片枯叶，扑簌簌落在朱允炆脚边。这位皇太孙望着祖父与四叔僵持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不过是座冰冷的牢笼。
暮色渐浓，朱棣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袍角上的金线蟠龙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轻轻掸去肩头的落叶，转身走向王府。身后，朱允炆望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奉天殿内，唯有寒风穿堂而过，卷起角落里几片泛黄的奏章，沙沙作响......
暮色如血，将奉天殿的鎏金飞檐浸染成暗红色。朱元璋枯瘦的手指抚过龙椅扶手，指甲深深陷入雕着蟠龙的檀木，发出细微的刮擦声。檐角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掠过堆积着残雪的琉璃瓦。
“这朱老四聪明了，不好忽悠了。“老皇帝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久病未愈的沙哑。他望着阶下沉默的朱棣，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将朱棣的影子投射在蟠龙柱上，忽长忽短地摇曳。
朱元璋扶着龙椅缓缓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发出窸窣声响。“如今朱允熥这大逆已经将皇城彻底占据。“他走到丹陛边缘，望着宫墙外隐约可见的叛军旗帜，苍老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照这么下去......应天城也将会彻底的被他掌控。“
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殿内，吹得烛火剧烈晃动。朱元璋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宛如张牙舞爪的怪兽。“到那时候，咱和你们能指望的人，也就只有天下的藩王们了。“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抵在唇边，指缝间渗出点点暗红。
朱棣垂眸盯着青砖地上蜿蜒的裂纹，靴跟无意识地碾着砖缝里的积雪。过了许久，他抬起头，目光与朱元璋对视：“父皇，有没有一种可能，咱们若是一直不动，朱允熥掌控应天城也许就没有这么快？“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朱元璋身形猛地一颤。老皇帝扶着蟠龙柱的手骤然收紧，檀木表面被指甲刮出几道白痕。“这么一想，咱们这段时间反倒是帮了他的忙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颤抖。
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宫墙间回荡。朱元璋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种种：试图联络旧部的密信被截获，暗中调动的军队半路遭伏，就连派去策反的宦官都成了对方的眼线。那些看似偶然的失败，此刻串联起来，竟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老四！“朱元璋突然暴喝，惊得梁间栖着的寒鸦扑棱棱乱飞。他怒目圆睁，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龙袍下的身躯微微颤抖，“他朱允熥玩的一手好计策啊！“
朱棣被这声暴喝惊得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凉的蟠龙柱。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望着朱元璋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连烛火都仿佛凝固了，不再跳动。
“父皇，您这是想到了什么？“朱棣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朱元璋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龙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胆敢挟咱们祖孙三人钓鱼！“他突然停下脚步，苍老的面庞因愤怒而涨红，“咱这个大逆孙他好胆气！好胆气啊！“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机关，朱棣只觉脑海中轰然作响。他想起朱允熥进京时故意留下的破绽，想起每次行动后对方恰到好处的围堵，想起那座在皇城根下筑起的京观——那分明是在向天下宣告：大明皇室已在掌控之中！
“朱允熥是在拿我们当鱼饵......“朱棣猛地站起身，袍角扫翻了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在金砖上蜿蜒成河，“他拿您大明皇帝，我大明藩王，还有他大明皇太孙当鱼饵......“
朱元璋望着激动的朱棣，缓缓闭上眼。寒风卷着雪粒扑在他脸上，却不及此刻心中泛起的寒意。他终于看清了朱允熥的算盘：将皇室祖孙困在皇城，故意露出破绽引各方势力入局，再以雷霆手段各个击破。而他们，竟真的一步步走进了对方设下的陷阱。
“没错！“朱元璋睁开眼，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不知是愤怒还是赞叹，“老四，你说的没错！“
奉天殿内，朱棣的怒吼声与朱元璋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烛火摇曳中，祖孙二人的影子在蟠龙柱上纠缠扭曲，宛如困在笼中的猛兽。殿外，风雪愈演愈烈，将整个应天城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寒风裹挟着碎雪扑打在武英殿的雕花窗棂上，朱元璋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龙纹玉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殿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眼底翻涌的寒意。望着阶下跪着的朱棣，老人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北平城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竟也学会了在权谋漩涡中收爪藏锋。
“甚至，他这段时间做出来的这些事情，也是故意刺激咱的？“朱元璋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浑浊的眼珠突然闪过一丝清明。他踉跄着扶住蟠龙柱，指甲深深掐进檀木纹理，“越是这样，咱越是失去理智失去判断。好小子，把咱算计的死死的！“
殿外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响，“咚——咚——“的声音惊得檐角铜铃乱颤。朱元璋望着金砖地上自己扭曲的影子，想起当年设计胡惟庸案时的雷霆手段，扳倒蓝玉集团时的步步为营。那些功臣宿将在他的帝王权术下，如提线木偶般任其摆弄。可如今，自己竟成了被孙子摆弄的棋子。
朱棣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他看着父亲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背影，想起这些日子里被截获的密信、中伏的军队，每一个失败的细节此刻都化作朱允熥嘴角的冷笑。“父皇，您放心。“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在砖面上发出闷响，“就算是您拿刀逼着儿臣，儿臣也绝不再轻举妄动。“
朱元璋缓缓转身，龙袍下摆扫过金砖，发出沙沙的声响。余光瞥见朱允炆正坐在台阶上，双手交叠垂在膝头，目光空洞地望着殿外飘雪，活像尊泥胎佛像。老人到嘴边的训诫突然咽了回去，只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们都各自回自己的宫殿去吧。这段时间多看看书，多修身养性。“
“儿臣遵旨！“朱棣如蒙大赦，起身时险些踉跄。朱允炆则慢吞吞地爬起来，行礼时宽袖滑落，露出腕间一串菩提子佛珠。
“你可不要去看佛经。“朱元璋突然出声，语气里带着三分警告七分无奈。他转身时带起一阵冷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在墙上投下狰狞的影子。
“父皇，这是您的武英殿啊！“朱棣望着父亲大步走向殿门的背影，忍不住喊道。
“这里不是咱的宫殿，奉天殿才是！“朱元璋头也不回，龙袍后摆被风掀起，露出暗绣的蟒纹在暮色中泛着幽光。他梗着脖子踏入风雪，心里翻涌着滔天怒意——他要去奉天殿，去质问那个胆大包天的孙子，去把这口憋闷已久的恶气狠狠吐出来！
奉天殿内，朱允熥正俯身查看铺满地面的账册。鎏金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堆成小山的金银珠宝上。锦衣卫指挥使跪在一旁，正逐条汇报抄家成果：“耿炳文府中搜出私铸铜钱二十万贯，京营副将家中藏有倭国进贡的象牙屏风......“
“够了。“朱允熥抬手打断，指尖划过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殿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侍卫的阻拦声与苍老的怒斥声混作一团。
“让皇爷爷进来。“他起身整理衣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当朱元璋裹着风雪闯入时，正撞见少年从容地将茶盏推到案边：“皇爷爷，这是今年新贡的碧螺春，您消消气。“
朱元璋盯着案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盏，想起自己在武英殿连杯热茶都没得喝。怒火顿时冲上头顶：“你的人不错，咱来奉天殿都拦着不让进！朱允熥你可别忘记了，你还没有帝号，你还未举办登基大典！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朱允熥亲手捧起茶盏，温热的茶汤氤氲着茶香：“皇爷爷，太医说您肝火旺盛，还是少动怒的好。“他说话时睫毛低垂，可眼底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
“咱也想少生气！“朱元璋猛然挥袖，茶盏应声落地，瓷片与茶汤溅在朱允熥绣着金线的靴面上，“可你这大逆孙专门气咱！那些京观、那些抄家，都是算计好了引咱上钩？“
殿内气氛骤然凝固，唯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火星，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朱允熥弯腰捡起一片碎瓷，在手中轻轻转动：“皇爷爷难道不觉得，这棋盘上的每一步，都该有它该有的位置吗？“他抬头时，目光与朱元璋相撞，眼底的锋芒让老人恍惚间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风雪拍打着殿门，将两人的对话声吞没在呼啸的北风中。朱元璋望着眼前这个眉眼与马皇后有几分相似的孙子，突然意识到，这场祖孙间的权谋博弈，或许从朱允熥踏入皇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分出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