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慧通

第59章 慧通

慧通是个和尚, 准确来说,是个大师。

听闻他能看到人过去和未来的因果。

姜真是不信的,但总有人信, 比如她的父皇。

京城里的贵人无不把他的话奉为圭臬, 把他口中的预言视为真的天命——但姜真甚至不信他是个和尚。

出家人不该看空一切吗, 她看慧通可不像清心寡欲的样子。

慧通如何本来和她无关,姜真厌恶他,是因为偶然得知当初是他和皇帝进言姜庭有人皇之相,导致父皇对姜庭屡动杀心。

这话现在看来似乎有几分灵验,不过人都有私心, 她心里始终对这人心存膈应。

当年封家出事,母后以清修为借口让她住在净慈寺。

她待在寺中, 每日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推辞早课, 就是不想见到寺中的慧通。

慧通却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厌恶, 每日都要为她讲经, 她没有理由推拒, 只能一言不发地听他说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经文。

看她上眼皮和下眼皮都黏在了一起, 慧通让沙弥拿来棋盘,放在两人中间:“殿下, 请。”

他将手伸入棋罐,拈起一颗白子, 悬在棋盘之上。

“我不会下。”

下棋比听经有意思,但姜真看他自顾自的态度,只觉得荒谬, 根本不想搭理他。

慧通擡了擡眼:“那便下‘连珠’, 殿下总会吧。”

“……”

“殿下若是赢了在下,在下愿意送殿下一件小东西, 作为礼物。”

他还记得自己是出家人,不说“赌注”,只说是礼物,禅房里光线熹微,姜真看不见他此时眼里的神情,但能听得出他的语气。

五子连珠都是小孩玩的把戏,她要说不会,差不多等于承认自己是弱智。

她也笑了一下,拈着黑子重重落在棋盘的天元点上,桌面都抖了几下。

“殿下,沉心静气。”慧通撚着舍利子,轻言慢语:“诸心皆为非心,莫要执着,易伤己身。”

姜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子,语气算不上好:“这也是你的谶言?”

“不是。”慧通听了她的嘲讽,竟然笑了出来:“是我对殿下的……赠言。”

“哦。”姜真落下最后一子,黑子已经在阳线上连了起来:“我赢了。”

宫里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其实很擅长下棋,不知道慧通邀她对弈是凑巧还是早有预谋,看到她势已形成,也不惊讶,微微颔首。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殿下,请记好了。”

慧通别有深意地看着她,从赤色的袈裟里拿出一封信,放在了棋盘上:“这,便是我给殿下的礼物。”

姜真没有真期待他会送些什么,当着他的面,就随手拆开那封没有落款的信,却在看到信纸上的内容时,微妙而复杂的表情霎时凝固在了脸上。

一拃长的狭小信纸,密密麻麻地印着血红的指印,落款是封家的长辈,发往城外,是一封求救托孤的绝笔信。

——

慧通说的那些话,她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封家的事情,她一直被母后瞒在鼓里,其他人又因为种种私心没有告诉她。

若不是慧通给了她那封信,她怕是无法及时赶回京城,救下封离。

但这封信是怎么到慧通手上的,他又为什么要给她?

后来京城的事态已经不大好了,她没工夫也没法再出城去问他。

姜真捏紧了双手,头脑中一片疑云。

青夫人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和这里的“妖魔”有什么联系?

她心中隐隐浮起一阵不好预感。

周围的棺钉已经全都落下,眼看她就要暴露在这两人面前,她手心不知不觉,已经全是滑腻的冷汗。

这时外头响起一声铮鸣,声音之大,连棺材的内壁都被震动,姜真心头一颤。

那男声顿了顿,说道:“你去看看。”

他语气隐隐凌驾于青夫人之上,可以听出两人关系并不平等。

青夫人柔柔了应了声,脚步远去。

姜真还没来得及好奇发生了什么,就被头顶的动静吸引。

棺材盖子无声无息滑到一头,外头新鲜的空气、焚香味和刺眼的月光同时涌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姜真安详地躺在棺材里,仿佛睡着了。

男子的手原本放在棺材,看到她的脸时,似乎僵了僵。

周围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下来。

姜真一咬牙,电光石火之际,迅速从棺材里跳起来,双手准确地抓住男人的脖子,踩在他身上狠狠掼了下去。

男人闷哼一声,跌在地上,姜真毫不犹豫地掐紧他脖颈,手中的灰色雾气凝成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逼近他眉心。

“果然是你……”

姜真手中一沉,终于从呛人的香灰里看清了男人的脸:“慧通大师,许久不见。”

男人倒在地上,没有挣扎,他穿着和许多年前一样的赤色袈裟,眼神如同深潭,只不过原本清秀干净的脸上,一半还有人形,另一半的脸皮都已经脱落,露出苍苍白骨,惊悚无比。

红颜枯骨不过如此,姜真都怕自己轻轻一握,他身上的骨头就此散架。

“是许久不见了……殿下还是这么令人意外。”他神情倒是镇定如初:“你终于回人间了。”

……她可不是来和他叙旧的。

姜真眼神一厉:“我就知道你是个妖僧,是你和青夫人在这山上装神弄鬼地杀人?”

慧通沉寂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借口。

过了半天,他像是想好了似的,才微微启唇,姜真已经将手里那道混沌之气化成的利刃戳进了他的肩膀里。

他身子也和脸一样,一半是骷髅,一半又与正常人无异,怪得很,姜真把混沌之气插进他脖子,硬生生地震碎了他整个右臂的骨头。

慧通紧紧地抿着唇,没泄出一声痛呼。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慧通提拉起来,可能是因为身体的一半是白骨,慧通比她想象中要轻。

“现在你可以解释了。”

姜真提着他的领口,警惕地望着他的眼睛:“你是人,还是妖魔?”

慧通隐忍着发出低低笑声:“这对殿下来说有什么分别吗……如果我还是人,殿下可会对我网开一面?”

“你觉得呢?”

姜真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很好奇他为何到现在都还有说笑的能力,难不成有什么后手?

如果在这里为非作歹多年的真是他和青夫人,他的能力肯定不止于此,因此她一直提防着他的动作。

“不会,殿下。”慧通笑起来:“我知道你不会的。”

看姜真再次气势汹汹地举起手,慧通摆了摆手,无奈道:“都不是,殿下,我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魔,你不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吗?”

的确,他身上没有妖魔那种古怪的味道,但人也不可能像他这样剩半边骨头架子还谈笑自如。

“那你是什么东西?”

姜真细想着刚刚看到的一幕,越想越不对劲:“青夫人对封家下手,是不是你在背后指使?”

她一直以为封家的事是青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殊不知青夫人也是局中的一子。

她怎么就没有去细究,封家往外求救的信件,慧通一个和尚又是怎么得来的?

唐姝身负凤命、姜庭天生人皇的流言,都是出自这破和尚之口,这一切明明有迹可循,只是她从来没想到过。

她本以为清楚的记忆,实际上空缺了不少;本以为明朗的事情,又开始扑朔迷离。

一团咽不下去的气堵在胸口,姜真少有的,心中燃烧起熊熊怒火。

“殿下。”慧通嘴角泛出奇妙的微笑,另外半边骨头一动不动,似笑非笑的表情格外讨厌:“沉心静气啊。”

“我在问你。”

姜真的语气冷沉下来:“封家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这些年来死在净慈寺的人,是你吃的吗?”

慧通露出温顺又隐隐癫狂的笑意,眼底像飘摇着两簇空洞的火苗,声音还带着笑起来的颤音:“是啊,是我做的。”

姜真的手指颤动着,口腔里弥漫着腥甜的气息,眼中炽火燃燃,杀机凛冽,刹那间掐紧了慧通的脖颈。

“你在怪我吗?公主殿下,你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人’自己的选择。”

他刻意把‘他人’这两个字落在重音,在窒息中艰难地开口:“……你那天如果不回京城,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他给了她一个选择,她自己没有抓住而已。

只要那天姜真不选择回京救封离,他们之间的婚约就会自然而然地解除,封离会在青夫人的安排下迎娶唐姝,和她再无关系。

她不必去仙界,也不必受委屈,在人间当她的公主,甚至——不必经受被生剥心头血的痛苦。

如果没有封离,她会顺遂得多。

但他知道,姜真一定会去救的,因为这就是她,也只有她,明明心如明镜,却还要去赌别人的真心。

“是谁逆天而行给你强行灌输了仙力?封离应该做不到吧。”

慧通咳了咳,侧脸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看来有人教了你不少东西,你如今都学会拿刀了,小公主。”

下一瞬,慧通表情戏谑,在她手下化为齑粉,瞬间弥漫在了飘荡的焚香里。

姜真瞳孔紧缩,脸色一片铁青,指甲几乎陷入手心的血肉。

对了……还有青夫人。

姜真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青夫人离开的方向冲过去,棺材放置的地方应该是净慈寺的内院,刚刚传来的响动,却是寺外山门殿的方向,一般人正常进寺,进的第一道门就是山门殿。

青夫人一定是往那边去了。

姜真对净慈寺还有几分印象,没绕多少路就走到了山门。

一红一青两座力士雕像分别拱卫在山门殿内 ,怒目张口,手持武器,足足有两层阁楼那么高的雕像,居高临下注视着闯入山门的所有人,太过安静了。

姜真站在雕塑下,看见薄雾之中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黑暗里传出马蹄踏在台阶上的清脆闷响。

长长的血迹一直从山门下隐入黑暗之中,马蹄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铁器划过地面的刺耳的“嘶嘶”声。

月光将马匹上挺拔的身影映出,那人一手扣着缰绳,一手反扣着长枪,长枪的枪尖冷光凛冽,在地上划过,一路跳出噼里啪啦的点点火星。

马背上的男子戴着幂篱,轻纱像飘逸的丝带飘动,只看得见轻纱中,长发垂落,只穿了一袭素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翻卷,如同皎月。

但再优美的身姿,也无法让人忽略枪头上的寒光,和一路划过来的暗红血迹。

山门殿外鲜血四溅,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斗争。

而他的衣角,甚至没沾上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