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见
顾南章一举荣登榜首, 那是榜单一出,他还没叫小厮去挤进去看清楚,人群里早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榜首顾南章, 榜首顾南章——”
那声音极大, 每年榜首的名字, 都可谓如雷贯耳,每一个看榜的都会忍不住喊出来。
传到他耳朵里时, 顾南章微微眯了眯眼:第一?
他有些意外。
只是还没等他再多想, 认识的亲朋全都呼啦啦围了过来。
“顾兄, 顾兄!”
一起等放榜的沈晏松惊喜万分,尽管他还不知道自己中了没有, 可得知顾南章竟中了会元,那也是欣喜若狂。
他一边惊呼一边狠狠捶了顾南章几拳, 又哈哈笑道,“有你的……忙完一起吃饭。我三妹妹若是得知, 不知该是何等惊喜。”
想一想就替三妹妹高兴。
顾南章一笑。
有了功名,那人也该回转些心思了吧?
她想要的财势, 他都可以给她。
这时沈晏松叫了一声不妙。
周围已经迅速往这边围过来许多人。
甚至冲他们车马这边围过来的人群中,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以及那些人脸上兴奋急切的表情。
“快走,”
本来与他们站在一起的太学的一位老博士,一把重重拍在顾南章的肩膀上,“快走。”
他们这些老人早就见惯了每次春闱放榜时的疯狂,一见顾南章还在沉吟, 老先生立马急切催他离开。
围过来的人里, 有想榜下捉婿的,有过来攀扯交情的, 还有一些权贵家来示好拉拢的……
这时候要是不赶紧离开,就等着被围到天黑吧。
烦不胜烦。
顾南章二话不说,冲先生一礼后,又冲沈晏松一点头,翻身上马立刻冲出了人群。
可是摆脱了陌生人,却摆不脱本来就一起过来看榜的朋友。
这些朋友中自己也下场的,这时正急着看榜,倒也不会过来搅扰他,但他在京中朋友不少,这些不考的朋友,哪肯放过和会元一起庆贺的机会?
因此他策马一走,朋友们呼啦啦也都跟了过去,就连太学几位博士也都大笑跟了过去:
不为别的,上次春闱属于太学之耻。榜上前三名竟都不是他们太学的学生……真真是丢死人。
这一回,顾南章高中会元,可算是让他们这些太学中的先生们重新又扬眉吐气了。
况且太学生高中,官家除了向各自家中报喜外,若是高中的是太学生,还会派人到太学内,与高中的学子核对了各自的小印,等双方都核对完,领了朝中赐发的酒宴,以及一个小小的鎏金牌子……
那才是殿试准了。
顾南章策马来到太学时,早有人已打探到消息,太学上下的学官们都迎了过来。
这些平日里一个个谨言持重的先生们,眼下确是满脸春风,笑意格外和蔼,看着顾南章就跟香饽饽似的。
顾南章只能打起精神来,先谢了恩师,又谢同门。拜了太学的圣人位,又循着规矩遥遥拜了天子……
一道道礼程下来,直到宴席开了,才终于从繁琐的规矩中透出一口气来。
他视线在宴席旁的时鲜花卉上落了片刻,窗外一片繁花似锦,窗内人觥筹交错,衣上锦绣纹饰更是在光下熠熠生辉……
真真一片富贵风流。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乍然想到他的花烛夜,顾南章眸色一深,心里不免生出想立刻回府的意思。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散了,又被夫子们三三两两拉着说了半天话,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顾南章这才抽出身来,立刻策马回府。
“少爷回府了,少爷回府啦——”
门房上等着一溜儿小厮,远远见他策马回来,立刻往府里奔走相告了。
顾南章人还没到,府门口鞭炮噼里啪啦便响成了一片。
炮仗烟雾中顾南章下了马,将马鞭丢给迎过来的他的贴身小厮。
“四少爷,四少爷——”
他贴身小厮神色有点微妙地压低了声音道,“有个事……”
“什么事?”
顾南章一边大步往府里走,一边道,“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你舌头这是不中用了么?”
“少夫人她……”
小厮小跑着跟在他身边,欲言又止。
顾南章脚步猛地一顿:“少夫人?少夫人如何了?”
可是等的心急了?
“少夫人她,她,”
小厮忙忙道,由于心里急,话就忍不住结巴起来,“她去了……去了庄子上了——”
顾南章像是没听清:“她去……庄子上?你再说一遍。”
“少夫人她去了庄子上了,”
小厮话终于说利落了,“走了有两个时辰了——”
顾南章面色一寒:“谁让她去庄子上的?”
这府里,竟然有人欺负到他的辰石院里来了?
钱氏她只怕没这个胆子,是魏夫人?
一时间,顾南章眼底隐隐透出一丝杀气。
小厮倏地打了一个激灵。
“不是,不是,不——”
小厮忙忙解释,“是少夫人自己走的……少夫人先前去大佛寺发了誓愿,说是若少爷能高中,她情愿去庄子上孤守三年——上午一放榜,少夫人就收拾东西去了。”
顾南章:“……”
他拧着眉,满眼诧异地盯着这个小厮,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胡说八道的意思来。
可他也清楚,给这小厮吃个豹子胆,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这等谎话的。
那就是沈胭娇,真的去了庄子。
他满心欢喜回来,她竟然不见了。
呵。
顾南章转头就往外走,走了两步,这才想到,他并不知晓沈胭娇的庄子在哪里。
“她去了哪个庄子?”
顾南章冷声问道。
小厮为难地摊手道:“小人真不知道啊,少夫人走时,倒是别了夫人的,要不少爷去问问夫人?”
顾南章又往府里走,三步并作两步,加上他大长腿,快的跟一阵风一样直冲后宅。
这时英国公也早从外面赶了回来,听前面通报顾南章回来了,英国公和钱氏两人都是满脸喜气地迎出正房来。
顾南章一礼后直接道:“她去了哪里?母亲可知晓她去了哪个庄子?”
“你别急,”
英国公忙道,“你媳妇也是为了你好,佛前的愿誓不好违背的,能发下这等誓愿,可见她对你一片真心。”
只怕整个京城的后宅中,能为下场的夫君许下这样誓愿的妻子都没有一个。
“她去了哪里?”
顾南章却来不及回父亲,依旧盯着钱氏道,“那庄子所在,母亲告诉我一声。”
钱氏忙叫人唤来筹备车马的管事,将记在簿子上的地方所在,给顾南章抄了过来。
顾南章一手攥过那地址,转身就要走。
“等等,”
英国公叫住他道,“你这时候出城?城门已经关了。”
本朝每次恰逢三年一次的春闱,在开场一直到放榜前后的时间内,城门都会早关一个时辰。
这里有个未曾明说却都心知肚明的寓意,是天下才子入吾彀中之类的意思。
“是啊,”
钱氏在一旁忙道,“你媳妇也说了,在辰石院正房桌上,给你留了一份贺礼,贺你高中呢,你——”
她话还没说完,顾南章已经冲他们一礼,转身大步往辰石院去了。
英国公夫妇:“……”
这孩子到底还是惦记他媳妇。
不过由于顾南章中了会元是大喜之事,功名上更比赐婚还叫人重视,整个族内来人也不少,这时候还有客没散。
顾不得责备这会元儿子失礼,英国公夫妇只好先去应对宾客。
这时,魏夫人带人也从外面回来了。
她今日真是要嫉妒死了。
本是去榜下捉婿的,谁知才一放榜,便听人喊,顾南章竟中了会元。
会元呐。
嫉妒得她牙都快咬碎了。
怎么中会元的不是她儿子。
不过还是一边嫉妒着,一边还是叫人“捉”了一个中州籍的进士。
这进士长得又黑又胖,可也是进士不是?
身材壮也是好事吧?
一边又一边安慰着自己,将事情安排妥当后,这才一肚子的复杂情绪回到了英国公府。
看到府里这热闹,还有族人……她也不好露出嫉妒来,还得堆着笑脸说着恭贺话。
看到钱氏那兴奋的神色时,魏夫人只觉得头一阵一阵晕。
顾南章黑着脸直奔辰石院这边。
“爷——”
辰石院这边,听闻他回来,这些嬷嬷丫头们都排列好了,等他一进门,都满脸喜气地要恭贺一声。
“滚。”
谁知她们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南章一个滚子,给吓得一下子噤声了。
顾南章大步进来正房内,看清了正房里的样子时,脸色瞬间一变:
这屋内的摆设,没了一点沈胭娇在时的痕迹,跟她来之前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分别。
沈胭娇自己的东西,竟是一件都没留。
顾南章甚至有了一点恍惚,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
好在看到那桌上放的一个盒子,他才定了定心神。
走过去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尊小小的弥勒佛。
佛像乐观慈悲,豁达宽容。
顾南章心里微微一动。
他坐在桌旁,静静凝视着这尊弥勒佛。
屋外天色越来越暗,院里的下人,已经蹑手蹑脚在廊下掌了灯。
灯光透过窗纸映过来,那佛像越发透出一种洁润的光来,像是不凡尘埃,又莫测神秘。
就比如是,他看不透的那颗心。
此时冷静下来,他越忖度,神色越有些清冷:
她,是真心信佛的人么?
她真肯为了他的功名,去发下那等誓愿?这里面不知哪里搅扰着一种说不出的矛盾和疑窦,这点矛盾和疑窦在他心底交织出一缕怒火……
为何不跟他商量。
就在这时,他在这装玉佛的盒底,看到了一张薄薄的信笺。
顾南章眼睫一颤,几乎是屏住呼吸缓缓缓缓拿起了这张纸。
打开来,便是沈胭娇那不甚秀丽的字体。
只有几行字。
短短几行字,顾南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他有点不相信。
沈胭娇竟说她许下誓愿是孤守三年,因此劝他不要前往她的庄子上搅扰她的清修……
不让他去。
不让他去!
顾南章看着这字里行间的拒绝疏离之意,之前滋生的那点疑窦越来越重:她是真心信佛的么?
还是……
不能想。
他心里冰冷的火焰像是鬼火般蹿腾震荡,恨不得此时就赶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问个清楚。
“爷……”
外面传来绿云怯生生的声音,“天色已晚,奴婢伺候爷先歇息了?”
顾南章冷脸站起,走过来忽的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绿云见是门开了,顿时脸上都是惊喜和羞涩。
“叫管事嬷嬷过来。”
顾南章冷冷道。
绿云讶异了一下,没敢多问,连忙叫来了管事嬷嬷。
“将她们几个领走,”
顾南章静静道,“交于夫人那边安置,就说我这里用不着——由夫人处置。”
绿云脸色一下子煞白。
顾南章说的她们几个,就是她和其余三四个丫头,原本一直在这辰石院待着的。
本想着这次少夫人走了,四少爷也不用再那么刻苦用功,她们几个便有了机会亲近四少爷,谁知会如此。
绿云噗通跪下就要哀哀苦求。
“领走,”
顾南章看也不看,“明日若是还看到她们,嬷嬷你也自去夫人那边罢,这边也用不到你了。”
说完,他回转身关了门。
管事嬷嬷吓得急忙拽起绿云,不由分说将她架了出去。
绿云几个都是懊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和红云一样,跟着少夫人去庄子上了。
顾南章回到屋里,也不掌灯,也不洗漱,只觉得全身有些乏力,他一头扑倒在了床榻上。
床上的被子倒是没换,他扑上去时,似乎还能闻到那人淡淡的体香。
顾南章略一思忖,还是起来洗漱了,这才躺到了床榻上,拉过沈胭娇盖过的被子,连头一起蒙在了里面。
……
一样的暮春连着初夏的时候,京郊的景致却和城内大不相同。
沈胭娇只觉得自己是出了笼的小鸟,满身心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筹谋已经的日子终于到了,真是满心欢喜,一路上看着车外葱茏的林木和田野庄稼,只觉得气息都是清新香甜的。
到了庄子上后,庄子里的下人们得到消息后都赶了过来,争先恐后在主子面前卖力搬腾东西。
“三姑娘,”
宋嬷嬷扶着沈胭娇从车上下来时,一个面容秀丽夺人的少年一溜小跑过来,噗通跪在了地上,激动地哭了起来,“三姑娘……姑娘终于来了,终于见到姑娘了——”
说着,不等沈胭娇开口,他又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姑娘救我姐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这时,跟在他身后,一个脸上像是被火烧过一些,破了容貌的年轻女子,也含泪跪在了一旁。
“是你啊,”
沈胭娇认出了这就是那个小戏子,以及之前她叫人去救下的他姐姐,“你们快起来,等我忙完,之后咱们再说话。”
小戏子连忙应了一声,抹一把泪过来帮着一起搬行李。
沈胭娇到了庄子的正院内,仔细在各处走了走。
庄子里的地,不像是城内寸土寸金的,因此房子院落都阔大疏朗,遵她的叮嘱,这房子修整时,也是本着简单实用的意思,没有那么多花哨。
这房子不是完全重盖的,之前也不是京里常见的府第结构,修整时只是将前后两三排房子加了穿廊,又补了院墙之类……
大致算是个二进院子的样子。
院子里按她说的,都是些豆棚花架,满满农户气息,没有那些奇珍异草的花木点缀了。
正房屋内的陈设,也都按她说的布置了,连床帐都是她之前挑的那些,一眼瞧过去,心里十分畅快。
歇息了会儿后,沈胭娇先洗浴了一番。
就算距离京城并不是太远,可春夏之交风大了些,一路车马劳顿,也是风尘仆仆的。
都收拾停当了,庄子里管事嬷嬷才笑着进来。
“姑娘,”
这嬷嬷笑道,“知道姑娘今日要来,锅里早顿了些野味,是庄子里一个佃户的儿子,有点打猎的本事,才去了山里打了野鸡,还有一些别的——姑娘也尝尝?”
沈胭娇一笑应了。
她知道今日放榜,虽然当时不清楚顾南章是不是会高中,但中不中她都会找借口过来,因此之前就让人给庄子上说定了她来的日子。
庄子上也早有准备,一切打理都是十分顺利,可见这庄子管事与管事嬷嬷两人,都是十分尽心尽力。
“野味?”
宋嬷嬷一愣。
姑娘不是说,是在佛前发了誓愿么?不是要回庄子礼佛上香还愿么?这,这这……还能碰荤腥?
“我说的是上香,”
沈胭娇一笑,“每日清晨起来,先一炷香敬佛礼佛——又没说要出家吃斋念佛。”
她可不是来庄子上吃素的。
要把身体练好,不仅还要坚持练五禽戏,该有的荤腥饮食,那是一点也不能少。
她岂会委屈自己?
宋嬷嬷笑了,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姑娘要在这庄子上苦三年,听姑娘的意思,倒也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就好那就好。
真怕姑娘把身子搞坏了,日后若是回府,在诞育子嗣上有了艰难那就糟了。
“阿柳可能这两日会过来,”
沈胭娇笑着又吩咐道,“提前给他收拾出一间屋子,他随时来,便能随时住。”
她回庄子的消息,也叫人送到沈晏柳跟前了。
知道阿柳必然不放心,肯定是要亲自过来瞧过的。
沈府那边,也叫人送了信。虽说父亲沈恪迂腐刻板些,也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本朝敬佛,他们这些文臣武将们,礼佛的也并不少。
知道是她发了这种誓愿,父亲必定不会说什么。
只是老夫人和嫡母那边,也必然记挂,这几日也一定会叫人过来探望她,都得做好准备。
“姑爷也必定会来的,”
宋嬷嬷在一旁笑道,“知道姑娘这般为了他的功名,他心里定是感念姑娘的这番心意的——”
沈胭娇微微一笑。
她给他留了书信,也是给他一个台阶,正好,他就不必找借口说不想来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