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挑破
四月的京郊, 一大早起来还微微有一点清凉,可气息里都渗着草木花香,甜蜜蜜的叫人什么烦扰都没了。
昨夜和阿柳说话说到很晚, 可沈胭娇依旧觉得精神极好, 外面天才亮她便起来了。
阿柳屋里, 还静悄悄的没有动静,知道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要睡足才好, 沈胭娇便悄悄的没出一点动静。
迎着晨曦, 她先打了一套五禽戏,出了一身细汗, 又擦洗过才换好了衣裳。
这些衣裳是她之前就叫人去一家裁缝铺子一起做的一批,特意为了在庄子上住备的。
之前无论在沈府, 还是英国公府,衣食起居都是闺阁贵女的服饰, 就算不想张扬,那衣饰也是极为讲究精致的。
况且她重生以前, 那些衣裳只求绮秀鲜亮,料子也都是些难得的好料子……在府里穿一穿也便罢了, 到了庄子上还这样,真真就不方便了。
入乡随俗,且想在庄子里到处走动,她自然早早做了准备。
不过,这些衣服料子虽不是些贵重锦缎, 可也与寻常百姓的粗衣不同, 细禾川绫的衣裳,外有云绢或者绉纱的半袖衫之类, 都是既细致又还算结实的耐用料子。
当初送去那裁缝铺的时候,定的这些料子,那掌柜的还以为都是府里丫头们的衣裳。
换好了衣裳,沈胭娇对着镜子不由微微一笑。
秋月眼底有些无奈:她家姑娘这么好的容貌,却只能在这庄子里待上三年……
这就如那芍药花,开在了无人去到的荒郊野外,真真有些可惜。
不过她也看出来,姑娘眼神却越发清亮,叫人看一眼,没来由便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打开大门罢——”
沈胭娇都收拾好了,这才吩咐了一声,叫人打开了庄子里她住的这边正院的院门。
她的大门一开,早就备好饭食的苏云官,便将食案送了过来。
此时阿柳也已经梳洗好,过来就一起吃。
姐弟两人面对面吃着,没有外人也没那么多规矩,便边吃边聊。
“阿姐,你昨夜说起的绣庄的事,”
阿柳吃着一个酒糟圆子,腮帮微微鼓出来一块,像个松鼠般,看着沈胭娇笑道,“我是觉得,只怕获利不佳,白损耗些精力,有这个功夫,阿姐倒不如多开间铺子。”
昨夜沈胭娇跟他提了一嘴说打算开绣庄的事,这事并不大,他自然没有不支持的,只是后来躺下后,想一想,觉得这个真不如多开个铺子。
他做生意,自然想的是利益。
这绣庄,又开在这庄子里,招些穷苦女子来,又得教,耗时又费力,况且一个绣庄,又能挣个多少?
“不光是为了挣多少,”
沈胭娇知道阿柳心里疑惑,便笑道,“是我没说清楚,我只是想在闲暇时,做些事情,就算没什么太多银线可挣,也觉得无所谓的。”
沈晏柳意识到了她的念头,吃着东西的嘴巴忽而微微一顿,而后讶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阿姐。
他是除了阿姐,谁都不在意的人。只要阿姐和他好好的,他管什么洪水滔天。
“好,”
不过既然阿姐喜欢,他必定鼎力支持,“阿姐想做什么便去做。”
阿姐第一,银钱第二。
沈胭娇被弟弟的反应逗得一乐,又给他盛了些汤,看着他喝了不少,才替他擦了一下嘴角。
这动作让沈晏柳有点腼腆,可眼底都是欢喜。
由于阿柳的事情也多,吃过早饭,沈胭娇便催他回城去了。
等沈晏柳离开后,沈胭娇先去屋里简单绘了一下庄子的地图,在图纸上,算计着将绣庄开在何处。
聂骁那边的庄子都是山地,也没什么佃户。
倒是她这个庄子里的佃户,且这些佃户里,不少跟附近一个村庄里的人沾亲带故的……
大约是能招到一些绣工。
那这绣庄的位置,便要靠庄子的入口处,挨着庄子的入口倒有一块空地,正好先前那边是一处旧库房,叫人重新修整一下便能用了。
盘算好了这事,沈胭娇让田嬷嬷找人去领这个修葺的差事。
安排好了,正巧院门外,庄子里养的几只鹅嘎嘎叫着跑过这边,给这庄子添了许多生趣。
沈胭娇着看这几只鹅摇摇摆摆去往溪流那边,又看着秋果和红云一边忙着弄花木,一边还带着那几只小狗玩,不由失笑。
“少夫人,”
一只小狗跑到沈胭娇身边来蹭,红云笑着追了过来,抱起它笑道,“蹭脏了少夫人的衣裳了。”
“你放它去玩,”
沈胭娇笑道,“我有话问问你。”
红云不知何事,有点忐忑放开了小狗后,小心道:“少夫人唤我何事?”
“我看你也爱做些绣活,”
沈胭娇笑道,“我打算在这庄子里办一个小绣庄,到时你愿意在这边管事么?”
红云吃了一惊:“少夫人叫奴婢来管事?”
“如何?”
沈胭娇道,“只管说实话。”
“愿意,奴婢愿意,”
红云激动地脸一下子有点红,惊喜万分又有些忐忑道,“只怕是做的不够好,辜负了少夫人的看重。”
她眼下没有太明白的活计,跟着秋果做一些杂活,不过也过的很踏实高兴。
如今见少夫人这般信任自己,她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担忧。
“怕什么,”
沈胭娇道,“还有我呢——你既答应了,这事便这么定了。”
她不是临时起意,之前在辰石院时,红云就爱做绣活,有时向她讨教时,学的又快,人又仔细。
绣庄这边,招的都是女子,自然要有她身边的人来坐镇管事,她有心栽培一下这红云,也是想她日后也是得力的帮手。
定好了人,事项也安排下去,沈胭娇心里轻松了不少。
万事开头难,不过她初始也不指望这绣庄给挣多少,卖出去的绣品,能让这些绣工领一份自食其力的酬劳,便是极好了。
忙了这一阵后,沈胭娇沏了茶,就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歇息。
想到了什么,她叫来苏青官笑道:“眼下偷个闲,青官可给我清唱一出么?”
这里也没乐工,清唱也是消遣。
苏青官眼中一亮,笑着应了。
也不用上妆,他只找来一把折扇,袍袖微微一甩,那范儿立刻就起来了。
一开喉,清美的声腔婉转而起,真真一唱三叹,即便不听那曲词如何渲染动人,单他这声音,都像是乳莺出谷,又如仙子飞扬在云中的披帛般飘曳灵动……
沈胭娇靠在椅子上轻轻摇着团扇,微微眯了眼,在斑驳的树影下,竟听得入了神。
顾南章大步进了这正院内时,正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那夫人,此时万般享受的样子,身前一个秀丽夺人的小郎君,正在那婉转清唱身段风流。
顾南章:“……”
他昨夜一夜辗转难眠,只要一闭上眼,就想到聂骁和沈胭娇站在一起谈笑的样子……
一大早就赶在城门开的那一刻,急急赶到这边,水都没喝一口,那人却像是过的正滋润。
心里是真的没他啊。
顾南章只觉得心里倏地一沉。
本就梗着的心,越发觉得梗得厉害了。
那人是真没心呢,昨日和聂骁谈笑,今日又听小郎君唱曲,怕是后日,直接要背包袱跟人私奔了。
“这曲子好,”
此时沈胭娇没留意到顾南章进来,恰巧听完了一支曲子,便摇着小扇轻笑道,“青官你的嗓子真好,我便爱听你这般的声音,清甜喜人,也怪不得那么多人为听一出戏如痴如醉的——”
顾南章脸越发一寒:他的嗓子……似乎并不算是少年音的清甜。
“姑娘爱听,”
此时青官也没留意门口这边,听沈胭娇这么说,他欣喜无比道,“青官愿日日给姑娘唱——”
他话没说完,从那边屋里出来,打算过来看看沈胭娇的茶凉了没有的秋月,一眼扫见了门口站着的顾南章,连忙道:“姑娘,姑爷来了。”
苏青官忙退到了一边,他对姑娘的这位冷脸夫君,从心底里有点害怕。
沈胭娇连忙看过去时,正和顾南章凉凉的视线碰在了一起。
沈胭娇:“……”
这人如何又来了?
沈胭娇心里叹一声,面上却还是带着笑,盈盈站起来道:“你来了?这是又有什么事么?”
顾南章冷冷扫了一眼那小戏子。
他想起之前在沈府下人嘴里议论时听到的,沈三姑娘救了一个貌美的小戏子……
想来就是这人了。
这人瞧着年纪尚轻,便想凭着这张脸和那什么清甜嗓子,来蛊惑主子了么?
苏青官吓得一抖,实在是这位会元大老爷的眼神太吓人了,此时他吓得恨不得立刻钻到地底下去。
顾南章心里在一瞬间有了一万种将这小戏子撵出去的法子,只是他还是硬生生按捺住了:
这小戏子身契必然在沈胭娇手里,那便是她的人。
他此时并不想和那没心没肺的人计较,更不想惹翻了她。
一念至此,顾南章视线从那小戏子身上移开,平静看向沈胭娇。
“无事,”
顾南章静静道,“夫人好雅兴。”
沈胭娇微微一笑,一眼闪见那瑟瑟发抖的苏青官,便一摆手示意他先退下去。苏青官立刻如蒙大赦,连忙一礼后无声退了出去。
沈胭娇又对一旁的秋月递了一个眼神,秋月也识趣退了下去。
偌大的院子,便只余下她和顾南章两人。
“我雅兴不雅兴,”
沈胭娇也是十分无语道,“这与你关系也不大,既然你我将话已经挑明,你我两人各自安好,不好么?”
昨日来,今日又来。
明日还会不会来?
来了就冷着脸,来了就找事……她事情很多,哪有心思一直哄着他?再说又没兄长弟弟在面前,更不必伪饰什么夫妻情深了。
他既是对自己无心,何苦要每日这么过来挑衅?
若是只因自己的一些作为,冒犯了他身为男子的尊严,那她今日就把话说的更明朗一些。
“顾南章,”
沈胭娇直接叫了大名,“你是怕我红杏出墙,在庄子里跟了别的男人么?”
顾南章一没想到她直接叫自己大名,二没想到,她会把话挑的这么明朗,不由倏地一怔,一时冷着脸没做反应。
“放心,”
沈胭娇嗤笑一声道,“没和你和离之前,在这三年之内,我是不会跟了任何别的男人的——”
三年之后,可就不好说了。
之前她还算着天子赐婚要好些年,可忘了这朝天子这时候大约已经病势垂危了,再熬个不到一年,天子便会驾崩。
那这赐婚,想要和离,便不需那么久了。
三年后,新朝渐稳,谁还那么多提先帝的事情?她那时和离,就算有人背地里说什么,可哪个不开眼的,会把这事在新君面前提起?
况且她算什么,和朝事又无关。
再说朝中权贵不定有多少人盯着顾南章这人呢,一旦她和离,别人高兴还来不及。
谁还阻她?
三年而已,这点耐心她还是有的。
再说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她忙。
顾南章听到“和离”这两个字时,瞳孔微微一缩。
听着她笃定地说起和离,他撑着面上的平静,心里却祭起了熊熊烈火。
“我——”
顾南章暗暗吐出一口浊气,暂且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我饿了。”
沈胭娇:“……”
本来挺着腰,等他再爆发什么时,好再顶回去,却没想他忽而来了这一句,沈胭娇才起的气势,立刻被戳散了开来。
没办法,这人一透点软,她便不好再咄咄逼人。
毕竟是来了她的庄子,她是主,这人也算……客吧?
“你想吃什么?我叫云官去给你做,”
沈胭娇无奈道,“吃完了你就早些回去罢。”
“昨日你说,等我下次来,给我做些点心,”
顾南章静静道,“这话说完你便忘了么?”
沈胭娇:“……”
昨日当着沈晏松和阿柳的面,她确实在他面前示了好。
“那你等着,”
沈胭娇四下看了看道,“眼下这木槿花开的好,我替你炸一些木槿花做的小点心?”
“好。”
顾南章静静应了一句。
这院子正房后面的一处厢房一侧,她叫人留出来了一个小厨房。只是眼下这小厨房才刚收拾出模样,很多东西不算全。
不过好在做这个点心,用到的东西也有限。
正要吩咐秋雨去摘些花,沈胭娇一闪眼瞧见跟着过来的顾南章,便一挑眉道:“我这庄子里没有吃闲饭的人——给你这个小筐,你去摘一些木槿花来。”
最好他一恼撂挑子走人。
猝不及防被塞了一个小筐子的顾南章:“……”
他默默接过来,拎着那小筐去往院墙旁边那一溜几株木槿旁,默默伸手摘起花来。
秋月她们远远看到,都悄悄捂住了嘴巴,眼底都是笑意:会元大老爷呐,被她家姑娘打发去摘木槿花了……
说出去有人信么?
沈胭娇这边也在忙着,有顾南章在,她没让别人过来帮忙,生怕顾南章那邪气又不知怎么发出来,平白叫那些丫头害怕。
她先揉了一点面团,还调了一些面糊。
既然是做,除了裹了面糊炸一点木槿花外,她还想做一些鲜花小饼。
这小厨房还没小巧的面杖,她自己有一个小小的玉质的面杖,是她在沈府时爱用的,只是还收在库房,没有拿出来。
这时候只有庄子厨房里送来的一支比较大的面杖,可在厨房已经是最小的了……
她只好将就用一用。
等顾南章摘了花,沈胭娇毫不客气又指使着他拿了小盆,将花瓣摘了去洗干净。
顾南章难得又没反驳,就在这小厨房里,默默将她说的,都一丝不茍做完了,连花瓣都多洗了一遍。
一时间,两个人在小厨房里谁也没说什么。
沈胭娇心里也觉得纳罕,这种感觉很奇怪,前世从没这样的事情,顾南章也从来没进过厨房。
等沈胭娇开始忙活做饼的时候,顾南章就在一旁看着。
沈胭娇也没理他,专心做事。
顾南章就瞧着她沾了面粉的手指灵巧捏着面,就连她的脸颊上,也沾了一点面粉……
本就容色惊人的脸,因这一点面粉,反而衬出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烟火气来。
他上一世从没亲眼去看过她做这些,或者在不知不觉间,他曾经错过了许多这般美好的画面。
越是这么想,顾南章只觉得先前沈胭娇说的“和离”越发扎心。
他能容她一辈子,可她却依旧对他没有丝毫真情实意。
就连给做个点心,也是他求来的……
顾南章面沉如水。
“你真要和离?”
片刻之后,顾南章冷冷问出了一句。
“这是为了你我都好,”
沈胭娇声音很轻却极为决绝道,“何必绑在一起做一辈子怨偶?这一世,我只求一颗真心,顾郎,你给不起。”
“真心?”
顾南章被她这种决绝无情的态度给刺到了,冷声道,“沈三,你竟也有一日,说到只求真心?真心你有么?你自己贪慕权势阴狠算计,你何尝有过一丝丝真心实意?都是重活一世的野狐禅,何必将你自己说的无辜,将我贬在尘埃里——”
他话还没说完,沈胭娇手里捏的一只小饼,啪嗒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沈胭娇霍然转身,震惊万分地盯着顾南章,脑子里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他方才说的……都是重活一世的野狐禅……
都是重活一世的……
野狐禅。
顾南章平静地看着她,像是之前抛出炮仗一般的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是故意的。
就是故意挑破这一层窗户纸。
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