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ti 作品

天若有情

天若有情

Chapter 87

盛夏里耳畔似乎能听见血液在耳膜汩汩流动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击中。

其实和陈不周相遇的那一天她就知道。

她知道。

像这样灿烂强烈的人。

早晚会燃烧她。

她一直以来都在羡慕他,向往他,想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谁会心甘情愿跌向地狱?

昆娜放她离开三年,不过是要拿她做实验,看看能不能培养出来第二个自己。

她和陈不周接近,也不过是为了实验。实验看看,她还有没有获救的机会。

鸢尾花生长于浓厚黑沉地狱。

却还是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

向上生长。

生长。

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心底那块隐秘的角落出现嫩芽,那不是地狱的土壤,它随着风抽枝、发芽,放任它愈加茁壮,接天帘幕地要吹绿一片春天似的。

一日日生生不息。

一日日沦陷沉溺。

她自认面冷心冷,不在意任何人,算不上同年龄的那种温柔妹妹仔。

但终究人非草木。

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

有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冒着无数枪战弹药,千里迢迢,飞奔过三百里月光朝你靠近。

你怎么还能硬的下心?

盛夏里仿佛能听见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地破碎,听见熟悉的声音从很迢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拂过了万水千山,他的声音逐渐清晰。

只要做盛夏里……就好吗?

不要做爱丽丝。

做盛夏里吧。

像是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陈不周在这时补充,声音低沉紧劲:“不要做爱丽丝,只做盛夏里就好。”

不要染上血腥,不要触碰黑暗。

不要做活在黑暗里的爱丽丝。

你还有的选择。

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像盛夏里最灿烂的、最具有生命力的小白杨一样,只要做盛夏里就好。

——不要做Alice,只做盛夏里。

他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陈不周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怎么会有人为了和她说这样一句话,就单枪匹马闯入敌人大本营之一,怎么会有人永远不顾自己的安危……

就算盛夏里是一个没有超忆症的普通人,听见陈不周这么说也会牢牢记住这句话。

她会记住陈不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记住对那些亡命之徒不屑一顾的轻蔑,记住他淡淡的眼神,他微蹙的眉,和他那漆色的清亮得惊人的眼——

不要做爱丽丝。

只做盛夏里就好。

超忆症可以让盛夏里记住一切与陈不周相处的细节。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的眼唇鼻,荷尔蒙的盛宴,男色的崛起,哪怕是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皱眉的样子,低头发笑的样子,甚至是她刚才贴在他手臂上的触感——

她都会清晰地记在脑海中。

一刹那情动,满盘皆输赔上一生。

哪一次不是惊心动魄、目眩神迷,写完局中人一厢情愿,赴汤蹈火。

盛夏里一时之间并没有从这样梦幻到叫人沉溺的温暖怀抱中挣脱开,她双手被他握得、或者是说是攥得很紧很紧,但却并不痛。

她静默,踌躇,半晌才唇瓣微动,仿佛绷紧的弓弦旋即松懈下,疲惫不堪的心声沙哑地传来:“可是陈不周……”

她的声音可真哑啊。

“你怎么才来。”

如果她真的只是位千金小姐。

而他只是她的保镖。

那该有多好。

可他连皱眉都在这个光怪陆离世界独树一帜,叫人那么心动,伸出手揉一揉她的后脑勺:“对不起,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陈不周只以为她是反射弧太长,轻轻拍她后背,甚至要将自己的胳膊往她那送,让她咬着——

可她并不是因为这个。

盛夏里真正想说的是。

陈不周,你怎么没有早一点、早一点出现在我面前呢?

头顶灯光半明半昧,牵扯出她这几日来的几多酸涩,鼻腔酸涩不堪,眼睛更是只觉酸痛,仿佛汹涌海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漫过她的胸口甚至头颅——几近无法呼吸。

而以盛小姐这骄傲得要去评选全港最骄傲人物的性子,她这二十年来所掉过的眼泪甚至还没有认识陈不周的这段时间掉的多——

她的所有眼泪都是在他面前落下的。

她明明可以一个人装镇定,独自面对的。

但是陈不周非要出现在她面前,非要将她从泥潭里拿出来,非要向她递出那只手。

她明明可以永远倔强,永远无所谓的。

可偏偏有一个人坚定地选择了她——

在她摇摆不定、出现裂痕或快要破碎的瞬间,陈不周忽然给了她那些不敢触碰的白。

他说过的。

在你需要我的每个瞬间,我都会出现在你身旁,永远、永远的陪伴。

为你,随时待命。

——i always on call

“——我还是不能走。”

盛夏里不是在开玩笑,理智分析:“陈不周,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们,你知道的,她、她暂时不会……不会对我动手的。”

陈不周却皱起眉,言语间只余浓浓的不赞同:“……不会对你动手?”

换做是他人来说,这大概是天大的笑话。

但盛夏里这么说,他却不得不思索,昆娜为什么对她如此特殊……但这都并不足以让他放下她不顾。

去他的任务。

“究竟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她有没有让你——”

陈不周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他的头发微微散乱,乌黑眉眼微微蹙起,眉峰拧着,给人一种鲜明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他担心的很有道理——

“你现在接触到什么阶段了?你知不知这样有多危险……你现在是为了复仇,在拿你自己的人生做赌注!”

盛夏里听着他这番话竟品出几分熟悉,心底略微一过弯才反应过来:这话前不久她刚对李珊妮说过,她一心想要利用克里斯对她的那点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犯罪分子的感情能称个几两重?

放到菜市场里都没人捡。

但是盛夏里不一样,她可以接触昆娜的信息,甚至能做到很多很多卧底都难以完成的任务——至少昆娜目前对她极其信任。

“陈不周。”

“——难道你不想复仇吗?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我的父母,你的父母,林嘉助,闻宗仪……他们都是死在他们手上的,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她知道。

她知道他的父亲就是拆弹警察,十余年前死于爆炸。

她知道他也苦,他也累。

“我知道你想亲手抓住他们,我也想。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分寸,我不是普通人,我能保护好自己。”

如果她放弃这次这么好的机会,还要等几多年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在昆娜身边埋一颗棋子需要花费几多气力?

“不行。”

陈不周说什么也不同意。

“你怕我死吗?”她歪头,看他。

她漂亮得惊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能叫人为她卸下心防、为她赴汤蹈火。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她又问。

陈不周的表情埋没在黑暗中,却一瞬间沉下,面沉似水。

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我不会死的。”

他们同时发声。

“等等。”盛夏里打断他,忽然想起什么:“你先带李珊妮走吧,她是一个普通人,比我更需要离开虎xue龙潭……”

而且……

盛夏里莫名隐隐有一种猜测,望见李珊妮看向克里斯的眼神,她的心无端出现一种错觉:李珊妮会对克里斯那个毒贩产生真正的感情。

李珊妮?——

陈不周从脑海里霎时提出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信息,他也有些意外,这个李珊妮竟然还活着——

“她就在克里斯身边——”

陈不周猝然打断:“……谁?”

时间回到好多年前。

很多年前,就在那个半昏半昧的寮屋内,火焰旁,卡司的面部线条显出利落而英俊的硬朗线条,半晌他眉梢压得更紧,瞳孔微缩,嗓音沉冷——

其他人的交谈就这样横冲直撞闯入他耳中:“抓出来个条子的眼线,怎么处置?”

打火机转动的摩擦声、拳拳到肉的殴打声、痛苦呜鸣声交集成为一体。他听见那个男人轻描淡写的声音,吊诡而阴冷:“还能怎么处置?先把条子的皮给我扒干净了。”

尖锐挣扎声与嘶喊声伴随着血肉横飞。

“……生剥吗?”

“还用我说吗?灌毒、碎骨、凿洞、剥皮……剩下的还需要我提醒你怎么做吗?我看他的嘴巴有没有这么硬,敢在我的手下玩这一套。

“啊啊啊啊——”

血肉模糊的那“人”,或许已经没法人来形容了,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肤,更别提好肉,被倒吊在塔顶。

风中,摇啊,晃啊。

他的脸被打得看不出原本面目,因为倒吊着而缺氧,皮肤发紫,双目凸出——

盛夏里只当陈不周是没有听清,耐心重复:“克里斯,就是那个k先生,昆娜的亲弟弟,也算是三把手……”

“——克里斯他在监狱。”

陈不周打断她,他对上她因惊疑不定而微微放大的瞳孔,乌黑眉梢、眼角由浅入深,眉眼线条精细、极具鲜明冲击力,却微微绷紧:

“三年前,我亲自抓捕克里斯,他现在作为重刑犯还在赤柱监狱。”

红港没有死刑。

无论是犯了多大过错,哪怕是头号毒枭,也只是关进监狱内,诸多监狱中最为神秘的那一所就是赤柱监狱——

其具有150年的历史,是红港最大的现代化程度最高的设防监狱,以关押重刑犯为主,戒备森严。

陈不周盯着她,眼神明白——

克里斯绝不可能逃出去。

从设局到出动抓捕,陈不周全程参与,亲力亲为,这代表这个环节绝不可能出现过一丝差错。

他可以确定及肯定,当年被他送入监狱的就是克里斯。

也正是因为成功抓捕组织二把手。

三年前克里斯还是组织二把手,陈不周才能年纪轻轻就前途无量,被无数同事、无数兄弟称为“警署之光”“明日之星”。

盛夏里也能确定:“可是前天,我真真切切地看见过克里斯的脸,和当年没有半分差别——你知道我的超忆症。”

她不可能认错人的。

三年前,两木/仓结束她父母性命的那个人就是克里斯,黑发、寸头、脖子后的“k”字刺青绝不可能有错。

可陈不周说,他已经成功抓捕k先生……

——他已经替她抓住过杀父弑母的仇人?

陈不周来不及讲其他:“你听我讲,我会找手续让你去监狱探监那个克里斯,你也要听我的……”

他本就低哑的话音戛然而止。

有人在门外!

陈不周不愧是从业多年的阿sir,或者说,他身上那种对周遭视线、声响极为敏锐的特质,就连在久经沙场的阿sir也很少见——这大概也是他能单木/仓匹马卧底多年的原因。

他听见了微乎其微的脚步声——

盛夏里旋即转身,他们本就微乎其微的交谈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才察觉到——

盛夏里反应要比陈不周慢一些,但霎时推了他一把,口型是要他立刻——

离开这里!

走啊!

“砰!”门猝然被打开。

操牌手英气又清冷的眉眼笼罩在略显昏暗的夜色里。

她的眉眼本就精细,细细看去也是精雕细琢经得起推敲的,只不过这惊为天人的美却也无声无息间令人无端生畏。

“听说你把他们全赶了?怎么……嫌他们跟着你烦?”

这是在提她不让保镖跟着自己的事。

身后已经毫无动静。盛夏里不经意一转身,果然只剩下一片空荡荡,仿佛什么人也没有来过一样。

不愧是那个名震一时的卡司——

从飞身而出到越过房顶贴身于墙,他动作快到裁判也不来不及掐表,就已宣告胜局。

常年的戒备,令他几乎在察觉到异常的一瞬间就跳出了窗,期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连盛夏里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鬼魅般消失。

他绝不能给她带去麻烦。

操牌手轻轻走动,脚上那双黑色高筒靴踩在寮屋木板上发出不小的吱呀动静,她走得缓慢,没说话。

仿佛有什么寒意顺着她的背脊往上爬,盛夏里堪堪控制住面部表情:“我不喜欢有人跟着我,话太多,烦人。”

她说话,却并没有制止住操牌手的走动。

只能尽力做到若无其事。

操牌手轻轻一笑,笑意不达眼底,甚至连面部皮肉也没有过度拉扯;她似乎很少有表情变化,永远是那副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模样,贯彻神秘主义。

她已经走到紧闭着的窗边——

他消失前竟然还顺手关上了那扇窗户——

仿佛游走在刀刃上,盛夏里脸色青了又白,在操牌手出鞘利刃般视线转回前尽数压了下来,她刚开口,想要说话。

“砰!!”昆娜径直推开窗户,毫不犹豫,甚至还上下望了一遍,但她大概也只是心有疑虑,并没有真的听见什么:他们刚才说话的声音轻到不能再轻。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操牌手也没有脸色变化,而是淡淡的转过头,看着她问道:“屋子挺闷的,怎么不打开窗户通风?”

“我觉得还好,夜里风大。”

她话音刚落,窗外的风就呼呼刮来,的确如他所说,今夜的风声挺大。

房顶上,陈不周紧贴着晃了过去——他两手抓住屋檐一角,双脚抵住屋脊,整个身躯紧贴着屋顶,无声间关注着房间内的一举一动。

他不能走。

他必须在这。

直到确定盛夏里此刻的安全,看见昆娜消除疑心,陈不周这才离开。

昏暗房间内,盛夏里与操牌手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却没有一人戳破,表面上也还是和和气气的。

有的时候,盛夏里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人已经看破了一切,只是为了吓她,为了恐吓她,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是什么样的恶趣味。

操牌手甚至还能贴心道:“如果你嫌他们话多,我就派一个话不多的给你。这两天一直跟着的Cr怎么样?”

Cr?!

她很少有与这个人独处的机会。

他的话很少,一开始,她的确以为这人是个哑巴。

可是这么多天过去,盛夏里也逐渐发现,他的身份地位可不比所谓的“爱丽丝”低几多——

哪怕她只是和操牌手相处了不过几天,就已经摸清他们间充斥着无端信任的相处状态。

他很强。

动作太狠。

和凡事留一线的陈不周不同,他出手全是杀招,武力值并不在卡司之下。

他是操牌手手中最常用的一把刀,也是最好用的那把刀,也是如今黑杰克的第一张王牌。

也是里世界第一杀手。

操牌手虽把他当做武器,却也给足了他身份、地位、财富……盛夏里甚至听过其他人的闲言碎语:

“什么三把手?!他不过就是她手里的一把刀而已!小白脸一个,谁知道他们私底下能淫乱到什么地步,当初我风生水起的时候他都不知在哪里喝奶呢?!”

“谁不知Cr是那个人最忠心耿耿的一条狗?!”

男人编排女人时钟爱扯出形形色色的暧昧流言,但没一个人敢真在操牌手面前说出一个字的,除非是不要命了。

但……盛夏里可不觉得操牌手真有这么好心,会用自己最趁手的一把刀来保护她。

“砰砰砰——”

门外响起三声敲门声。

是Cr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到,她们只是刚提起他的名字,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冷酷淡漠的年轻杀手就忽然出现在门口。

他声音不高,冷酷紧劲:“大小姐,iven传消息,附近异常。”

他说话少,才堪堪掩饰住咬字古怪这一点。这么一听,隐约可以听出一点异国腔调;又因他皮肤也略白,眉眼立体,但面部轮廓尤其是下颚却又并不过分硬朗粗犷,也不像是纯种白人。

“可能暴露了,需要尽快转移位置。”

盛夏里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

操牌手反应淡淡:“是吗?——”

盛夏里看见她投来的眼神,甚至无法维持住自己平静的神情,在一片昏暗之中,她的目光比离眼睛只差一公分的刀刃还要危险;在这种眼神中,她甚至没法张开口,说一句不是她。

房门唰地被人推开。

一道修长利落身影乍然间出现在门口,高度几近寮屋二楼的路灯灯光落入盛夏里眼内,刺得她眼睛发酸。

盛夏里背对着大敞着的窗户,不敢置信地看向此刻站在门口的来人,瞳孔猝然放大:

“——是你?”

是他!怎么…怎么是他!

猜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