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茶香氤氲。
过了许久，陈然终于放下了那柄温润的玉如意，指腹在光滑的玉面上轻轻滑过，仿佛在掂量着无情话语的分量。
显然，无情的话不比曹正淳送给他的玉如意要轻。
能让一个冷酷少言的人，在一个外人面前坦诚的说出他的悲惨经历，这不是为了博他的同情，而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
两人盏中的茶水已饮尽，小满很识趣地上前执壶添水。
陈然重新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缓缓开口：“其实我们两家之间的那点隔阂，都出在案件的处理方式上。你们讲究规矩方圆，按律行事；而我们……”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无情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手段难免迅疾了些。不过说到底，都是为了王事，为了社稷安稳。所求者，无非一个结果，一个清平。”
“陈大人说得在理。”无情的声音依旧清淡。
无情都这态度了，陈然又岂会小心眼？
锦衣卫和六扇门的关系怎么都得好好“修补”一番。
无情的目光转向窗外，似乎在看院中那几竿翠竹，又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我这些天发现，信王府最近很是热闹，隔三差五就举办宴会，所邀之人多是江湖豪侠。”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闲聊京城趣事，但“江湖豪侠”几个字，却被他有意无意地咬得清晰了些。
书房内一时静默。
但没一会儿陈然就拍掌大笑，“看来无情大人也是注意到了，不愧为名捕。”
无情露出一丝笑容，“不知陈大人了解多少？”
陈然瞥了一眼身后低着头，不停摆弄着衣角的小满。
收回目光，陈然看向无情说道：“我了解到的也不是很多，只是怀疑信王可能……”
说到这里陈然就没说了，但无论是无情还是化名“小满”的侍剑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得懂陈然未能说出口的话。
无情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叩击，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像在应和陈然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江湖游侠各有其不便明言的‘本事’。信王殿下身份尊贵，如此频繁地私下结交这些‘本事’卓绝之人……”无情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更直白的说法，“恐非寻常雅集。我查到些蛛丝马迹，这些人中，不乏擅长追踪、匿迹、甚至……精通毒理、机关的好手。他们所图为何？总不会是去王府赏花弄月。”
无情的这番话让小满更为紧张。
不行不行，得赶快找个机会把这里的情况汇报给帮主才是！
陈然点头，“你和我查到的线索大部分都相差无几。”
无情说道：“我可派六扇门精锐暗中盯梢信王府。”
“我这边也让手下锦衣卫盯住最近来京的江湖人士。”
陈然很喜欢这种和聪明人商议的感觉，无情也是一样。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无需更多言语，同盟已成，目标已定。
“小满。”陈然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正神游天外、心急如焚的少女猛地一激灵，差点失手打翻手中的茶壶。
“奴婢在！”她慌忙应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茶凉了，去换一壶新的来。”
“是……是，大人！”小满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端起茶盘，深深一福，脚步匆匆地退出了这间让她窒息的书房。
书房内，陈然看着小满离去的方向，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无情也感觉到了什么，他说：“需要我出手么？”
陈然摇头，“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罢了。”说着，陈然转过话题，“你回去还是得要提点诸葛正我几句。”
“陈大人请说。”
陈然正色道：“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一名与江湖纠葛太深的官员。”
说着，陈然就站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我朝神候只有一位，那就是先帝亲赐的铁胆神侯。而被江湖人尊称的诸葛神候。”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无情身上，“终究是‘江湖’上的尊称。诸葛大人一身正气，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却始终不得重用，甚至被朝廷、被皇上猜忌……”
陈然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分量，丝毫不亚于方才对信王的怀疑。这甚至比信王之事更为敏感，直接点到了六扇门存在的根本——朝廷和皇帝的信任。
一个被江湖过度推崇的朝廷重臣，谁敢用？
无情端坐于轮椅之上，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早已敛去，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要知诸葛正我在他的心目中的地位是很高的，不止是恩师那么简单。
“陈大人金玉良言，无情……记下了。”无情顿了顿，后又说道：“六扇门，效忠朝廷，法理为先。江湖虚名，不过是办案所需，过眼云烟。世叔他心中自有分寸。他常说，雷霆手段，为的是社稷清明；律法昭昭，容不得半分私情逾越。”
无情的这番话，既是回应陈然的提醒，也是表明六扇门的立场——他们首先是朝廷的六扇门，其次才是江湖人口中的“神候府”。
“你知我知，可皇上知吗？”陈然的这句话就如一盆冷水，狠狠浇在了无情心上。
你知我知，可皇上知吗？
这八个字，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
“陈大人此言诛心。”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一种罕见的艰涩，“世叔他……从未有一刻，不以朝廷法度、不以皇上旨意为先。江湖虚名，不过是办案时借势的筏子，功成身退，筏子便该弃了。世叔心中……只有社稷。”
他似乎在说服陈然，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强调那份不容置疑的忠诚。
陈然看向窗外，“皇上不需要一个在江湖上比在朝堂上更得人心的‘神候’，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掌控、只忠于她一人、只代表朝廷法度的‘六扇门总捕头’。”
说罢，陈然忽又自嘲的笑了笑，“不过如果六扇门变成这样，那与锦衣卫又有何二致？”
“罢，无情大人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你们六扇门保持现在这样也是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