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重逢

连日来,周桐几乎将每日批完公文便策马往城外周宅跑。周平的工房成了他的第二战场,龙纹钢轮轴与紫杉木胎在父子二人手中反复打磨,锻打声与争辩声终日不绝。

周宅后院传来"铮"的一声弦响,周桐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看着三十步外颤动的箭尾,咧嘴笑了:"爹,这次轮轴顺滑多了!"

周平蹲在地上调试弓弦,头也不抬:"兔崽子别得意,射得准不算本事,要经得住战场上的折腾才行。"他敲了敲铁质滑轮,"这玩意儿再射二十箭就得裂。"

"那再加厚些?"周桐凑过来。

"加厚就太重。"周平掏出炭笔在木板上画了个奇怪的形状,"得换个思路,做成齿轮状......"

“轮轴孔道再扩半分!”周桐用卡尺量着刚出炉的龙纹钢件,火星溅在他靛青官服上,烫出几个焦痕。

周平挥锤的手顿了顿:“你这衣服都快成叫花子装了,我儿媳妇没说什么?”

“她呀,”周桐咧嘴一笑,“正跟小桃在下棋呢,哪有空管我。”

此刻的县衙后院,确实一片清闲。徐巧与小桃对坐石桌旁,棋盘上黑白子厮杀正酣。小十三垂手立在廊下,腰间佩刀与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陈嬷嬷擦着栏杆,时不时瞥向小桃:“你看人家小十三,站有站相,哪像你跟猴儿似的!”

小桃棋盘一推:“嬷嬷就会说我!有本事您跟我下一盘?”

吕阮秋坐在葡萄架下纳鞋,闻言轻笑:“你这丫头,棋品跟你少爷一个样。”

她今日特意带着陈嬷嬷来县衙躲清静,周宅正在翻修库房,吵得人不得安生。

正说笑间,吴毅气喘吁吁冲进院门:“夫、夫人!御史到了!已到东城门!”

石桌上的棋子“哗啦”散落。徐巧起身扶住棋盘:“御史?哪位御史?”

“没看清旗号,”吴毅抹着汗,像是京里来的大官!”

小桃跳起来:“准是找少爷麻烦的!我去喊他!”她拎着裙摆就往外跑,“这破弓箭有什么好玩的,御史来了都不知道!”

小十三默不作声跟上,临走前对徐巧拱手:“夫人,我去寻少爷。”

桃城主街上,沈递好奇地东张西望。比起红城的繁华,这里商铺不多,但每个摊主脸上都带着笑。

有个卖凉茶的老汉甚至招呼他们:"几位官爷,天热喝碗茶?"

主街上,沈递掀开车帘,探出头打量桃城。青石板路虽不及红城宽阔,却扫得干干净净,百姓见了官轿不躲不闪,甚至有卖茶老翁捧着陶碗上前:“官爷渴不?尝尝咱桃城的凉茶!”

沈递激动地拽住沈怀民的袖子:“大哥你看我这衣服合身不?”他今日特意换了身半旧锦袍,生怕显得太过张扬。

沈怀民替弟弟理了理衣领,笑道:“别紧张,不是说好来视察民情么?”

杜衡跟在后面急得直搓手,胡胜小跑过来耳语几句,他脸色更难看了。

硬着头皮上前:"几位大人,县令去军营处理军务了,不如先到衙门歇息?"

沈怀民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街角——两个衙役正帮老妇拾起散落的菜筐,动作娴熟得像常做这事。

马车停在县衙前,仆从们熟练地搬下轮椅。欧阳羽被扶下车时,望着熟悉的青砖门楣,眼角微微弯起。

"欧阳先生?!"吴毅瞪大眼睛,"您、您回来了?"

"来看看周桐。"欧阳羽轻笑,"那小子没把县衙拆了吧?"

吴毅顾不上答话,转身就往里跑:"夫人!欧阳先生来了!"

沈递凑到欧阳羽身边:"师傅在桃城笑得比在长阳多。"

欧阳羽一怔,尚未回答,衙门里走出两名女子。前面的少妇约莫十八九岁,素衣木钗,却掩不住眉眼间的灵秀;后面的妇人面容严肃,手里还攥着个未做完的针线活。

"先生!"徐巧惊喜地行礼,又向沈递等人福了福身,"几位御史大人,家夫去军营了,已派人去请。若不嫌弃,先到后院用茶?"

沈递眼睛一亮:"小师婶别客气!"他自来熟地摆手,"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是师傅的徒弟,专程来拜见您和小师叔的!"说着捅了捅沈怀民,"对吧大哥?"

沈怀民无奈地笑:"舍弟顽劣,夫人见谅。"

后院葡萄架下,吕阮秋起身相迎。徐巧介绍道:“娘,这位是欧阳先生,曾是桐哥的师兄。”又指向沈递,“这位是先生的弟子,沈公子。”

欧阳羽对吕阮秋拱手:“周夫人,许久不见。”

吕阮秋回礼:“欧阳先生客气了,快请坐。”

陈嬷嬷端来茶盏,沈递趁机打量四周。

院中陈设简单,一架葡萄、两张石桌,连廊下的灯笼都是最普通的青竹骨纸糊灯笼,却收拾得一尘不染,透着股清雅之气。

他忽然指着西厢房:“小师婶,小师叔在哪办公?我想去瞧瞧。”

徐巧指了指东侧书房:“在那边,今日公文已批完了。”

沈怀民皱眉:“小弟,别乱闯。”

徐巧笑道:“无妨,公子请便。”

沈递推门进了书房,只见书案上摆着几支磨秃的狼毫,砚台里墨汁未干,竹简整齐码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却空着。他正觉无趣,转身时却瞥见东墙悬挂的字幅——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墨迹尚新,笔锋遒劲中透着几分随性,显然是刚挂上不久。

沈递如遭雷击,踉跄退了两步,突然冲出去拽住欧阳羽和沈怀民:"快来看!"

欧阳羽被拉进书房,抬头看见那四行字,瞳孔猛地收缩。

沈递指着墙上的字,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这四句话……”

欧阳羽望着字幅,眼中闪过讶异。徐巧跟进来,疑惑道:“先生,这不是您说的话吗?桐哥哥说是您教他的。”

欧阳羽摇头失笑:“我何时说过这话?怕是周桐那小子自己写的,嫌解释麻烦,便推到我头上了。”

沈怀民静静看着那四句话,良久才开口:“周县令的字,倒是与他性子相符。”他转向徐巧,“在下可否临摹一幅?”

徐巧笑道:“大人若喜欢,直接取下便是,家中还有备用的。”

沈怀民郑重道谢,小心翼翼将字幅取下卷起。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空荡的墙面上,仿佛为这简朴的书房镀上了一层金光。

沈递看着兄长手中的字幅,又看了看欧阳羽含笑的眼睛,忽然觉得,这次桃城之行,或许会比想象中更有意思。

周宅后院,铁锤敲击声戛然而止。

"放屁!弓臂要再弯三分!"周桐赤着膀子,龙纹钢轮轴在他掌心泛着青光。汗水顺着脖颈流下,在精瘦的胸膛上划出亮痕。

周平一脚踩在木墩上,手中紫杉木胎"咚"地杵地:"兔崽子懂个屁!再弯就成娘们用的绣花弓了!"

老王蹲在墙角吧嗒旱烟,倪天奇带着大虎三人嗑瓜子,五双眼睛在父子俩之间来回转,活像看大戏。

"二十步内破甲,老子的设计天下无双!"周桐抓起水瓢灌了一大口,水珠顺着下巴滴在烧红的铁砧上,滋啦作响。

周平抄起半成品往地上一摔:"放你娘的——"

"少爷!出大事啦!"墙外突然传来小桃的尖叫。一道粉色身影"唰"地翻过墙头,绣鞋在瓦片上连踩三下,稳稳落在院中央。

周桐头也不抬:"又输棋掀桌了?"

"不是!"小桃急得跺脚,"御史到衙门了!"

"哐当——"周桐手里的铁钳掉在地上。小十三无声无息地翻墙落地,面具下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少爷,御史仪仗已过东城门。"

"卧槽!"周桐抓狂地挠头,"上次来个公主加和珅,害老子差点在钰门关掉脑袋,这又他妈——"

周平突然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慌个球!"他眯眼打量周桐沾满炭灰的脸,突然咧嘴笑了,"你小子收拾收拾,还挺人模狗样。"

他拽着儿子往内院跑,“女人都爱英雄!听我的,换身行头!”

周平掀开衣柜,拽出件玄色劲装。衣料是西域贡来的乌蚕锦,暗纹如流水,肩臂处绣着银色兽首吞肩纹,腰束巴掌宽的玄铁软甲,甲片上刻着细密的防滑纹。

“这是你爷爷当年的侠客装!”周平将衣服往周桐身上比,“穿上!”周桐拎起劲装,触感冰凉顺滑:“爹,这比官服还扎眼!”

“扎眼才好!”周平强行把人塞进衣服,“束发用这根玄铁簪,披风系上——对,就这样!”

镜中映出的青年身形挺拔,玄色劲装衬得肤色冷白,墨发用玄铁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肩臂的银纹在光影下若隐若现,腰间软甲勾勒出劲瘦的腰线,整个人透着股肃杀又俊朗的气场。

周平满意点头:“像我年轻时候!”他又翻出两套衣服,“小桃、小十三,你俩也换!”

小桃欢呼着抢过一套月白襦裙,裙摆绣着银色竹纹,外搭墨色比甲,腰间挂着个巴掌大的皮质箭囊。

小十三则换上与周桐同款的黑色劲装,只是尺码稍小,面具换成了黑檀木雕刻的鬼脸纹,更添几分冷峻。

"爹你认真的?"周桐看着镜中束发抹额的自己,活像话本里的江湖少侠。

周平往他腰间挂了把装饰用的长剑:"那瑶光公主不就喜欢这款?当年她在长阳围猎场......"

"等等!"周桐突然扭头,"您怎么知道是瑶光公主?"

周平手一抖,束发的银簪差点戳到儿子眼睛:"猜、猜的!"他粗暴地扳正周桐的脑袋,"记住,就说你去军营训新兵了!"

他大手一挥:“上马!”

“爹,来不及了吧?”周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仍有些犹豫。

“迟都迟了!”周平将他推到院中,“一定记住——见了御史就说在军营练兵,展现男儿血性!女人就吃这套!”

三匹黑马踏碎夕阳,周桐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小桃的月白裙摆与小十三的黑色劲装紧随其后,三人如三道闪电般冲向县城。

周平站在门口捋须大笑:“好儿子!勾个公主回来爹请你喝三十年的女儿红!”

周桐在马上一个趔趄,差点栽下去:“爹!您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三匹黑马踏碎夕阳,周桐的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过会儿一定得换回官服!"周桐扯了扯束得太紧的领口,银线绣的云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小桃骑着马凑近,月白裙摆随风飘舞:"少爷,这身多帅啊!"

"你懂什么?"周桐咬牙切齿,"要是被那死胖子看到,我这辈子都别想过好日子了!"

小桃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他敢?"腰间短剑"铮"地弹出半寸。

小十三默默按住刀柄,黑檀木面具下的眼睛冷得像冰。

周桐差点从马上栽下去:"乖乖,祖宗!你们是我祖宗!要不要我现在就给你们磕一个?"

"少爷放心~"小桃瞬间变脸,甜甜一笑,"我们绝对不干傻事~"

小十三点头:"少爷,放心。"

"放心个屁!"周桐欲哭无泪,"你们这样我更不放心了!"

城门处,守军们瞪大眼睛。老赵揉了揉眼睛:"乖乖,这是哪来的江湖少侠?"

待看清来人,几个年轻士兵顿时炸开了锅:"是周大人!这也太俊了!比画本里的侠客还气派!"

杜衡在城门口急得直跺脚,见周桐三人策马而来,差点哭出来:"大人您可算来了!御史大人们都到衙门了!"

"衙门?!"周桐脸色骤变,"这么快——"

杜衡补充道:"其中好像有您的旧识......"

周桐一愣:"孽缘也算缘分?"突然反应过来,"等等,后院?!"

他猛地一夹马腹,黑马如离弦之箭冲向县衙。小桃和小十三紧随其后,三道身影在长街上掀起一阵旋风。

县衙门前,周桐翻身下马,玄色披风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他压低声音:"待会儿看我手势。真要动手——"

"少爷说的那胖子交给我。"小桃指尖寒光一闪。

"不,"周桐眼神骤冷,"那胖子我来。要是敢动我媳妇......"他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皇帝老子也照砍不误!"

吴毅守在衙门口,见周桐这身打扮,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大人,那个——"

周桐摆手打断:"过会儿再说。"他大步流星往后院走,靴底铁钉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吴毅望着他的背影,挠头感慨:"大人这是......激动坏了?"

穿过回廊时,周桐突然停下脚步。葡萄架下的说笑声隐约传来,有个声音格外熟悉——

"......那小子第一次射箭,差点把我的袍子钉在树上......"

周桐如遭雷击。这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他听了整整两年。

"师......师兄?"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后院。葡萄架下,欧阳羽正捧着茶盏轻笑,轮椅在夕阳中镀上一层金边。徐巧坐在一旁抿唇浅笑,吕阮秋手中针线活停了,陈嬷嬷的茶壶悬在半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突然闯入的黑衣青年身上。

周桐站在院门口,胸口剧烈起伏。玄色劲装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银纹在暮光中流转,腰间长剑随着呼吸轻轻晃动。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欧阳羽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

"师......"周桐喉结滚动,"师兄?"

轮椅上的男子缓缓睁大眼睛。十年光阴在这一刻凝固,记忆中的少年已经长成挺拔的青年,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

"师弟。"欧阳羽轻声唤道,嘴角微微上扬,"你......"

话未说完,周桐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单膝跪地抱住了轮椅。

"你他妈还知道回来!"他的声音闷在欧阳羽衣襟里,肩膀微微发抖,"一年!整整一年!连封信都不......"

欧阳羽的手轻轻落在周桐发顶,指尖穿过玄铁簪束起的黑发。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

"长大了。"欧阳羽轻叹,眼中水光潋滟,"都会写为天地立心了。"

周桐猛地抬头,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痕:"啥——"

"周大人好大的官威啊。"一个戏谑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见了御史不行礼,反倒先叙起旧来了?"

周桐这才注意到葡萄架另一端站着两个人。年长者一袭玄色锦袍,面容沉静;年少者杏眼含笑,正促狭地看着他。

沈递笑嘻嘻地拱手:"小师叔,久仰久仰~"

周桐缓缓站起身,目光在沈怀民和沈递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欧阳羽脸上:"师兄,这两位是......"

"当朝大皇子与五皇子。"欧阳羽轻声道,"我如今是五殿下的老师。"

周桐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他僵硬地转向沈怀民,突然单膝跪地:"微臣参见——"

"免礼。"沈怀民虚扶一把,眼中带着探究,"周县令这身打扮......"

"刚从军营回来。"周桐面不改色,"训练新兵,总要亲身示范。"

沈怀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扫过周桐纤尘不染的靴子。

小桃突然从周桐背后探出头:"少爷在军营可威风了!一人放倒十个新兵呢!"

周桐:"......"他现在很想把小桃塞回娘胎。

沈递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小师叔,墙上那四句话真是你写的?"

周桐瞥了眼欧阳羽,后者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个......"周桐干笑,"灵感来自师兄平日教诲......"

"放屁。"欧阳羽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满院寂静。徐巧"噗嗤"笑出声,吕阮秋的绣花针又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