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依 作品

50.昭帝之逝

    这自高祖以来屹立在未央宫的殿宇见证了数次朝局动荡,见证数不清的影响万民的政令的发出,却也在今日,见证了一位帝王无可言说的无奈。


    上官萦阳隐忍啜泣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刘弗陵再也不能忍心,他从高位之上走下来,走过病已身边,走到上官萦阳身前,他抱着自己的妻子,给予她全部的信赖。


    病已朝皇帝磕了一个头,识趣地退离殿外。


    他知道刘弗陵的身体情况很糟糕,但他不知道目前朝廷的主事人,霍光大司马大将军,会做些什么。


    他也不知道张安世、韩增这等手握重兵的将领会如何选择,不知道杜延年、邴吉这样的肱骨之臣会做何反应,但他偏偏什么都不能问。


    天空巨雷声起,长安城将迎来雨季。


    燕盖之乱时他可以义不容辞挺身而出,如今,他却觉得自己不能多事了,一朝不慎,恐怕引火上身。除非刘弗陵有明诏,否则他只能在尚冠里偏安一隅。


    他担心有诸侯王蠢蠢欲动,而他内心,其实希望霍光能稳住这朝堂的局势。


    而刘弗陵已经管不了这些了。


    他拭去上官萦阳眼中的泪,抱着她,柔声细语地叮嘱她:“大将军还念着你是他外孙女,若遇事尚可倚仗他。”


    “我不用倚仗他,陛下,我是你的妻子,我们是君,他是臣。”


    刘弗陵听言便笑了,一滴泪从他眼眶中滑落,滴到上官萦阳的纤纤素手之上。


    她贴着刘弗陵的胸口,道:“陛下,是我当年看不穿,但你相信我,自与你相聚以来,我从没想过要与霍家合作。”


    “我早就已经信你了,萦阳。”刘弗陵贪婪地摩挲着上官萦阳的秀发:“但朝上若有事端,大将军能保你平安。”


    上官萦阳一阵委屈涌上心头:“你别说得自己真的时日无多一样行么?以后的平安以后再求,我只要你此刻的平安。”


    “萦阳,我爱你。”刘弗陵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多年前,我已经爱上你了。”


    上官萦阳伏在他胸口哭,她悔恨自己错过的年华,却也庆幸她能有刘弗陵这样一个真心爱人,让她不至于在这样一个空荡空虚的宫殿之中活得索然无味。


    她问:“陛下,我为你画过一幅像,你还记得吗?”


    穿过记忆的碎片,刘弗陵想起来,轻轻“嗯”了一声。


    “那时候我还小,走笔并不好,但你说我画得好,还应了我一件事。”上官萦阳回忆着:“现在,你得遵守承诺,答应多多陪我,好么?你说过的,君无戏言。”


    刘弗陵怎么忍心拒绝,他恨不得永远与上官萦阳厮守在一起。


    “萦阳,你竟然还留着那幅画像么?”刘弗陵抵着她的额头,他知道,上官萦阳曾毁了与他有联系的许多东西,她抱着此生不复相见的决心毁掉了他们的过去。


    上官萦阳泪眼婆娑:“我留着。”


    当时,她快要将这幅画像掷入火盆付之一炬,却在扔去的那一刹那后了悔,她飞快地将火盆里的绢帛捡了出来,好在只是外边破损了一些,绢帛中央那个俊秀的少年还一如之前那样面如冠玉。


    上官萦阳想,画像上的刘弗陵并不是她痛恨的丈夫,于是她便将这绢帛画像收好,藏在自己心里。


    她于是心里一直记挂着,刘弗陵欠她一件事。


    刘弗陵喃喃道:“我该答应你的,却敌不过自己的宿命。”


    “萦阳,你要为自己而活,纵使我将你困在了宫内,你也该为着自己的平安喜乐而活,你不用时刻想起我,逢清明重阳,你寄我一株野草,让我能看看你喜乐的样子,便足够了。”


    “你若喜欢孩子,去宗室过继一个来,奉你为母如何?我下诏,让他成为大汉新的天子,尊你为母,你便多了一个依靠。大将军也老了,他尽心辅佐完新帝,剩下的江山,是你们的。你是他的外孙女,你不与他为敌,他不会为难你。”


    这是刘弗陵自觉能为上官萦阳最后完成的事。


    “我从哪儿找一个孩子来,他们的父亲都是一方诸侯,不会来为难我么?难道是病已,过继他的孩子?”上官萦阳哀极反笑:“我才不要别人的孩子。”


    “奉你为母,便是你的孩子。”刘弗陵道:“病已识大体,他的亲子登基于他而言也只有尊荣。况且若大将军百年归老,他也能继续辅佐你们,防止朝上其他势力心怀不轨。他和他的妻子还会有别的孩子,一定能理解我今日的选择。”


    上官萦阳想到平君与她的孩子分离的景象就知道这事情及其残忍,她也知道张安世将三子过继给张贺,造成了父子一向不睦的困局,她不想霸占其他人的孩子。


    尤其是平君和病已的,那两夫妻该有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


    “我做你的妻子,不是为了什么尊荣,更不是为了做皇太后……你有你的责任,我与你共担,但身后的哀荣,我不在乎……我若只为自己而活,至少不必照顾别人的孩子。尤其是病已和平君的孩子过继来,岂不乱了辈分纲常。”


    她继续道:“况且稚子登基,焉能服众。天下不会人心惶惶么?”


    刘弗陵沉思着说:“大将军在,能稳住局势。”


    “大将军同我一起扶持稚子,不是诸吕行径么?只怕大将军归老后,朝臣将我同吕太后相提并论,要灭我与霍家不可。”


    刘弗陵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和恐惧,他确实没为上官萦阳考虑到此处。


    他皱了皱眉:“还有病已…他不会…”


    “陛下,你从前疑心大将军,疑心我,疑心病已,此刻,你却全信了么?病已为稚子生父,他真的不会有其他想法吗?他不会永远是掖庭的刘病已,他也是皇室宗亲啊!”


    刘弗陵如醍醐灌顶,他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她浸满眼泪的脸庞显得那样楚楚可怜,可眼中的坚定与果决却让他心生敬意。


    他放下心结,而去亲吻那双美丽的眼睛。


    “萦阳,我竟没有你睿智,也没有你看得开。”


    上官萦阳搂着他,让他火热的鼻息吹在自己脸颊:“我是你的妻子,这个身份已经足以庇佑我了,我不需要孩子,不需要大将军,也不需要病已。若你想再多看看我笑,便应我多陪着我,好么?”


    刘弗陵笑着流泪,管他登上皇位的是刘贺还是刘病已,甚至是刘奭都无不可,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只是苦了上官萦阳,需要这样用尽心思地去想他,念他。


    他若不能在身后事上为她再做安排,只能依她的意,尽量让这具病体再起些作用,多陪陪她。


    韶华已逝,上官萦阳在最好的年纪,他却不在了。


    可夏日烦闷,刘弗陵夜间也总是睡不好,他醒来便咳,咳着咳着就止不住,他会起身到房外,想尽量不打扰上官萦阳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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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息,却不知他每次的起身,上官萦阳都知道。


    她知道他在忍,就算是走到房门外,那咳嗽声都忍得极其艰难。她感觉到刘弗陵的身体变得愈发单薄,她害怕他真的会被一阵风刮倒。


    但刘弗陵为萦阳准备了礼物,是他亲手写下的贺词,贺上官萦阳每一岁生辰快乐,这贺词写到上官萦阳百岁。


    他不想她活得太久了,活到百岁,她就该来与他团聚了。


    这是一段漫长艰难的道别与放手,上官萦阳从整日担惊受怕到接受现实,她珍惜与刘弗陵度过的每一寸光阴,毫不吝啬地表达着爱他。


    她给他重新画了像,比之少年时期更加俊朗英气,显得胸中有浩瀚星辰,全然不是他此刻病态憔悴的模样。


    他却是笑,上官萦阳每次画的都不是他心中的自己,却是她心中他的模样。


    最后的最后,在清凉殿的床榻之上,在他永远闭上眼睛之前,他记住了上官萦阳眉目流转的模样,那是他命中带光的妻子。


    他期望下一世还能找到她。


    感受到原本紧握着的手失去力气,上官萦阳的心似乎停了一刻,蚀骨的疼痛立刻发散到她的周身,那种疼痛无法控制无法阻挡,她浑身痛到麻了,完全不能移动。


    曾经,在她的亲人离世时,她哭得放肆,几乎快把心肺呕吐出来,她随意释放自己的悲伤,恨不得将周遭的一切连同自己都毁灭掉。


    而此时,面对挚爱的丈夫撒手人寰,她却感觉自己要从内到外的坍塌,她的身体坍成一堆无用的断壁残垣,却偏偏阻隔了她的情绪传递出去,她所有的爱与恨挤压在这些断壁残垣的空隙中,侵蚀着她脆弱不堪的心。


    她又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了。


    那些夜半私语再不会有,也不会再有棋逢对手,更不会有人会将她抱在怀里小心呵护,有人将她捧在手心细细观赏。她的爱与恨,皆随刘弗陵的死而断绝。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头乌云密布,雷声大作,上官萦阳才终于从她下意识的呼吸中抽离,艰难挪动了自己的身体,那些残垣断壁被她生的气息重新粘合,她重新拥有了一具能动的躯体。


    她看着眼前逐渐冰冷的丈夫,亲吻过他的手,终于接受她的丈夫已经离世的现实。


    宫人们全都匍匐在地,他们哀嚎的声音此起彼伏,上官萦阳却只是默默注视着刘弗陵安详入睡的模样。


    她没注意这些人哭了多久,此刻只觉得这些人的声音太吵了,甚至打扰了刘弗陵休息,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了。


    “都别哭了。”她冷冰冰地说。


    那些哭泣的人立刻收住了声音,他们看见皇后娘娘的脸色凄厉非常,生怕半点逾矩会给自己招来祸端。


    而上官萦阳似乎对宫人们的反应感到满意。


    “太常在殿外么?”她站起身问。


    秦内侍上前叩首道:“大将军与丞相、太常等重臣均在殿外等候多时。”


    上官萦阳心想,他们早就来了,竟也没闯进来打扰她。


    “开门,我去见他们。”


    清凉殿的门打开,暴雨倾泻而下,湿润的气息闯入殿内,让上官萦阳有一阵不适。


    她看见霍光领着群臣跪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向她叩首,不,是向大行皇帝叩首。


    群臣身后是巍峨宫阙,大汉的江山,在宫阙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