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向皇城主干道。
外面喧嚣,朱轮华毂载着贵人招摇,后面跟着家仆;一个挑馊水的佝偻老汉被驱赶得踉跄后退,浑浊的水溅到一位锦衣少年靴面上,少年眼皮未抬,身后的恶仆已扑出。拳脚闷响与告饶哭嚎刺耳。
祁云熙垂下眼帘,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印痕。
坊间传皇城遍地黄金,可谁知道,那黄金之下,尽是枯骨?
她喉头滚动,压下恶心和寒意。
车在来福商会巨大的黑檀木牌匾前停下。门吱呀一声洞开,王康挤出,额头有汗,眼神惊讶担忧。
“小姐?”王康声音压低,“今儿不是听讲经的时辰?怎地……”瞥见她苍白的唇角和眼底的惊悸,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祁云熙没答话,点头,脚步不停,穿入喧闹大厅。
厅内人声鼎沸,算盘脆响如雨,伙计吆喝货物,管事争论路线。
她目不斜视。喧嚣在她踏入时似乎一滞,随即又在身后汹涌。
穿过账房和内勤区,推开一扇雕花隔扇门,隔绝嘈杂。这里是她的私密之地,空气里有书墨与楠木的冷香。
门合拢。祁云熙没坐,走到雕花紫檀书案前,指尖划过冰凉桌面。她背对王康,看着窗外天井里一株黄叶的老梧桐。
“陛下召见。”她开口,声音清冷。
王康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身体绷紧。
“要我商号协办一场宫外赏花宴。金口点名,地点在城外流芳苑,由北封王陈云起,统领护卫。”
王康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褪去大半!流芳苑?一个商人造的皇家规格园子!由一个失了修为的北封王领护卫!这哪是赏花?分明是戏台,皇帝亲自剥皮拆骨的主角!
“这……这……”他惊骇,“这等安排,岂不是将王爷……”置于案板之上!他猛地刹住话头。
祁云熙霍然转身,寒星般的眸子刺向王康:“置于何地?”
王康胖脸一哆嗦,慌忙垂头:“那……这宴席,小姐的意思是?”
祁云熙视线锐利:“皇城的商会,能动用的现银,多少?”
王康一愣,本能报数:“扣除周转,能动……三百万两上下。”
“划出一百万,操办此宴。”
王康猛地抬头,眼睛瞪圆:“一……一百万?!”声音拔高变调,“小姐!太多了!”
祁云熙脸上浮起一丝冰冷的笑:“不多。拿出一百万,四十万按最煊赫排场走,席面、陈设、乐舞、花草……造一个让京城都记住的场子。”她一顿,“剩下六十万那作隐形费用。胡一个人。”
王康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眼中先是迷茫,随即被惊悚攫住!六十万,隐形?护谁?这断头台上,还护谁?他喉咙发干:“小……小姐……您是要保……保……”
祁云熙没直接回答。她看不透陈云起。那人蛰伏边疆,手中必有东西。她不能轻易得罪任何一方。
“你觉得他会在众目睽睽下,让人立刻砍死陈云起?”祁云熙反问:“不会。我觉得他更喜欢看猎物慢慢剥皮,尤其那人是他亲爱的弟弟。”
语调平淡,透着透彻:“但这不意味刀不会落,只会更阴狠。那六十万,是买他刀落偏几寸、慢几分,或者让递刀的人先溅一身血。防的是所有人!明的暗的,揣度上意的,落井下石的,浑水摸鱼的!钱散出去,布下眼睛、耳朵、手。
宴席内外,陈云起身边三尺,我要掌控!任何人靠近他、传消息,都要先过那六十万的网!谁的手朝北封王递,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每个字,像铁锤砸在王康心上。这哪是办宴?分明是血腥狩猎!六十万两,是悬在陈云起头顶的无形盾。
王康依旧惊魂未定:“小姐!万一……万一……”声音颤抖,“万一这是陛下试探您是否会护王爷?六十万隐形费泄漏一丝风声……”
“所以,”祁云熙声音斩钉截铁,“才叫隐形费!”眼神如刀,“王总管,你执掌机密多年,走账滴水不漏,调度天衣无缝,不必我教吧?”
王康胖脸一白,额头冷汗涔涔:“是!小姐放心!账目平顺,绝无痕迹!人手只对一两人,石沉大海!”抹了把额头。
“去办吧。叫郭香云过来。”
郭香云!这名字像冰锥捅进王康心窝!皇帝刚提过!“小姐!那姑娘……可是陛下……”
“陛下?”祁云熙冷笑,“他只是提了三个字。我们‘不知’她是钦犯。她留在这里,你我脑袋都悬铡刀上!立刻调走!”
“可是调去哪里?皇城处处陛下耳目!今日叫她,明日若不见……”
“让她‘合情合理’地走,”祁云熙思路清晰,“让她见死人。叫来,我亲自说明利害。”声音冷酷。
王康看着祁云熙眼中的坚硬,心头震动,不敢多言:“是!”转身快步出去。
屋内只剩更漏滴水声。祁云熙走到窗前,梧桐枯叶打着旋儿飘落。皇帝的试探,陈云起的绝望与决绝,宫墙外的哭嚎,在她心头交织。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冷定如石。棋已落子,不能退,只能以命为筹,在缝隙里搏一线生机!
脚步声近,轻微的推门声。
一个穿三等内勤旧麻布衣的少女进来。衣服褪色,头发束在灰布帽下,半垂着头,露出一小段苍白的脖颈。步态拘谨微跛,像模仿旧伤。她停在屋子中间,离祁云熙几步远,双手交叠,手指用力绞着。
“小姐!”郭香芸一扫刚刚不安的情绪,见祁云熙时眼睛都在发亮。她也是最近才知道,替他给钱葬父的竟是来福商会的主人。
她最近一直四处张望,就是希望能见到祁云熙一面。祁云熙于她而言,乃是当时大恩人。
又是替她出钱葬父。又是给她一个谋生的手段。这等大恩她自然是想亲自感激的。
祁云熙没回应,目光锐利如鹰,扫视她。
“郭香云。”祁云熙开口,声音平平,像冰。
见祁云熙表情如此严肃她震懵几秒。下一秒,倏然抬头!脸上灰暗粉浆的伪装刹那瓦解!露出娟秀却凌厉的五官,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冰冷倔强的火焰,直射祁云熙。
“陛下今日召见,”祁云迎着那目光,“御书房里,特意问起,那个叫郭香云的姑娘,在商会过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