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阳谋

“意料之中。”

陈去病转向黑暗中的轮廓,“那可是北疆防线。杜将军……”

“杜生是悍将,”祁云熙打断,“但扛不起垮塌的天。就算推苏岂扬去救火也没用。毕竟只是一个不懂兵的侍卫统领大军。”她一声短促的、带着讥讽的冷哧,“那是让饿狼跟着莽夫互相撕咬。一盘散沙,挡不住草原狼群。”

王康和陈去病都感到一阵寒意。

“那……谁还能挡。”王康喉头发紧。

“北封王,陈云起。”祁云熙声音低沉下去,“曾经,只有他能让大蛮止步。现在。”

她手指重重敲在书案上,“皇帝毒散他的功力。怕他拥兵。又派杀手赶尽杀绝。一个心灰的战神,一个站不稳的废人。”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我主动找他解毒。他怎么说。”

黑暗中无人应答。

“服软才能活命。他认命了。”最后几个字,轻而重。

书房空气沉重如铅。祁云熙深吸一口气,决绝再次凝聚:“朝廷倾颓,我所做,尚称造反。可若让大蛮铁蹄踏破山河,改朝换代,生灵涂炭……”她的声音锋利如刀,“那就救无可救。只能叫复国。流百倍的血也未必洗干净。”

她猛地站起,目光刺向窗外。“青城破,下一步必是墨县。墨县之后,皇城无险。”她语速加快,带着紧迫,“陈骁再蠢毒,此刻也得顶在前。墨县必是第一块盾。最后的堡垒。”

“东家。”王康声音拔高,“蛮族豺狼。入墨县,商会根基……”

“就是豺狼,才更要喂。”祁云熙厉声打断,“你以为他们为何年年南下。只懂杀人。”语速如急雨,“其一,大离肥土,诱惑太大。其二,他们除了肉和皮草,还剩下什么。瓜果、菜蔬、盐、茶……都是珍宝。大离文官,只知设卡闭关。有能耐做大蛮生意的商人,谁能出头。谁有那资本和路。”

她的声音带着掌控力:“能把生意捅进蛮族王庭,有本事喂饱这群狼,撬动生死的大离上下,只我祁云熙。”

“所以……东家您。”陈去病声音发颤,“让林总管……谈生意?”

“对。”祁云熙语气如碎冰,“给大蛮王递信。用饲料,粮、盐铁、布匹、茶,去喂他。告诉他,抢劫是死路,贸易是活水。只要我祁云熙在墨县,在握商路,他就有活命通道。”

“该让大蛮的王认识认识我祁云熙了。”

黑暗中指节捏响。“一石三鸟。一者,为墨县争时间。二者,给陈骁上勒马索。让他知道,朝廷军挡不住,我的生意能压住蛮族的刀。三者……”她顿住,声音冰冷扩张,“漠北草原,牧马毛皮、宝石矿产……空白市场。这富贵,舍我其谁。”

“林亦善应酬,宋不言——”祁云熙声音一顿。

名字让气氛再度凝固。“宋总管,”语气慎重,“押镖行走,有见识。跟着,既是护卫,也是震慑。让蛮王看看,我祁家商会,不只有铜臭。”

王康明白了试探之意。“可大蛮王可信。”

“豺狼只信尖牙和肥肉。”祁云熙冷笑,“肥肉抛出去,尖牙亮出来。让他掂量,是拿好处,还是拼死碎牙。”

命令砸下:“王总管,用最密快马,以我印信传书林亦。令其抛下一切,备厚礼,带宋不言,以开拓商路名,火速出关北上。漠北王庭。路线、底线我亲笔密函传他。此事,只三人知。有第四人窥伺……”寒意刺骨。

王康沉声:“是。”

“陈主管,”祁云熙转向另一侧,“商会立刻战时戒备。调所有可用银钱、物资。墨县城防……”语气凝重,“想办法渗透。摸清。必要时,我们的人顶上去。墨县,必须钉死。”

“明白。”陈去病的声音带着紧张与一丝兴奋。

短暂停顿,祁云熙深吸气:“备车,寅时三刻。我……再入宫。”

“入宫。”王康失声,“东家。您刚出来两日。此刻去,明摆着……”

“明摆着告诉他,我知道青城丢了。”祁云熙声音无波,“告诉他,我这一介商贾,就是惦记朝中大事。”冷意清晰。

“躲。只增猜忌。不如坦荡去,问他要一个许可,一个名正言顺保墨县、护他皇城的许可。”

夜凉,宫门前石板泛冷光。祁云熙的马车刚到侧门,朱门无声开一道缝。引路的还是那无脸内侍,礼更浅了。祁云熙目不斜视,裙摆拂过冰冷金砖地,无声。

踏入那龙涎香浮动却无暖意的偏殿,陈骁已在御案后。他没批奏折,只把玩一柄小玉如意。听见脚步声,没抬头。

空气凝固。

祁云熙停步,行礼:“陛下。”

“哦。祁卿。”陈骁这才抬眼,眼神似笑非笑,带着俯瞰的戏谑。“朕听说,商会大生意需东家亲理,忙得很。怎么今儿有空,跑这偏僻角落了。”那“偏僻”念得玩味。

祁云熙直身,脸上微笑得体,不卑不亢:“陛下说笑。草民是商人,亦是陛下子民。北疆战事紧,草民忧心恐乱墨县太平,更怕威胁皇城,故冒昧前来。”

“忧心战事。”陈骁丢下玉如意,发出脆响。他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锁住祁云熙:“祁东家一商人,还是女子,消息倒灵透。不知忧的是北疆将士的血,还是你墨县库房的绸缎会不会沾腥。”

语气慵懒,字字却毒刺般撕开忧国的外壳。

祁云熙心脏猛缩,他果然立刻知道了。

有眼线在来福商会?

面上不动,她微微低头,声音平稳依旧:“陛下英明。草民确关心产业。墨县动荡,于国于商皆祸。然忧虑更深,源于蛮族南下、山河破碎之惧。草民虽是女子,也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将忧引向全局。

“忧虑。”陈骁后靠回椅,手指无意识敲着扶手,发出轻响。“祁东家忧虑的法子,倒别致。”

祁云熙心弦绷紧。

“朕好奇,”陈骁目光如实质穿透,“祁东家忧惧之下,想的第一个保商安国之策……”敲击声停了,大殿静得只剩更漏滴水,“竟是……派你那张利嘴的管事,带上个杀气镖师,直奔大蛮王庭,谈什么开拓商路?”尾音微扬,寒意与嘲讽清晰。

轰。

冰寒灌顶。祁云熙四肢僵硬。暖香变冰碴刺入肺腑。

林亦。宋不言。出关。目标。如此快。如此详。商会内部……皇帝的眼睛到底多深。

无数隐秘计划、暗语、联络点在脑中狂闪。一个恐怖念头如毒蛇噬咬,他是否早全知道了。这是警告。还是动手前兆。

冷汗浸透里衣领口。但祁云熙压下惊涛骇浪。本能让她面上只掠过一丝恰当的“愕然”与“惶恐”。她后退极小半步,显出“惊吓”。

“陛下……”声音微颤,“林、林掌柜是奉商会东进之命……宋总管……”她急吸一口气,语速加快,显出急中生智般的坦白:“草民此来,实因知北疆危局,恐……墨县难保。情急才出此……权宜之策。派得力人深入漠北,以通商名,或能……探敌虚实,或许……可动摇其军心。”

她语无伦次,将谈判硬掰成刺探军情和扰乱后方的奇招。这是唯一能在大逆边缘找到的生路表面目的为墨县盾牌,为缓蛮兵南进。

这,是保皇城。

陈骁看着她残留的惊愕,听着这份被逼出来的计策,指腹无意识捻着如意流苏。

他当然知她周旋,知林亦此行绝非简单。

但他更清楚一点:此刻,祁云熙是唯一有能力、有意愿、有胆魄去墨县前设障的人。墨县之后,是他的京城。

但同样祁云熙不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赌不赌权在一念。

利用。牵制。警告。陈骁眼底寒光微闪。他需要一个敢拼、又能攥在手里的疯子,去堵那决堤口。

沉默蔓延。祁云熙后背冰凉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