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坑

空气凝滞,御书房角落的更漏滴答声清晰如敲在祁云熙心上。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眩晕感稍纵即逝,她稳住气息,深躬的姿态维持着臣服,声音平稳:“谢陛下恩准。草民……”

话音未落,陈骁从御案后起身。

他未理谢恩,目光落向殿中空旷处,漫不经心。他踱步到角落茶具旁,又转向书架背面,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停在一张式样古朴的阴沉木靠背椅前。椅子嵌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

他坐下去,身体陷入软垫,指尖轻敲扶手。

“恩准?”陈骁的声音从阴影里飘出,带着闲散的突兀,“既知是奇计,朕也好奇它能生出什么枝节。不过,小熙啊,”他话锋一转,像临时想起,“你方才说要赶去墨县?那这宫中的赏花会,又如何是好?”

她脑中急转,面上不敢显露,恭敬回道:“陛下恩典自是莫不敢忘。草民惶恐。赏花会遗事,最终敲定由民女做主。”她顿了顿,试探道,“若陛下恩准,或可由商会另派得力管事,精心安排筹备?所需物件采买,皆由商会承担。待草民事毕,定当竭诚赶回,亲自出席,不敢有负圣恩。”态度认真,仿佛讨论商会存亡大事。

陈骁沉默。

寂静中,祁云熙听到自己血液奔流。

阴影中传来低笑,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满意。

“呵呵……好。”陈骁声音里那份慵懒似乎消散了些,“你这般安排……朕觉得,甚好。”

祁云熙心头微松。

“不过,”陈骁的话紧随而来,语气骤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朕答应你派人谈这生意,亦允你为这墨县奔走。小熙,你是聪明人,当知朕并非那轻易便依从他人心意之人。”他那双即使在暗处也锐利的眼睛穿透光线钉在祁云熙身上,“此事,你势在必行。然,朕想问一句:若你此计不通,那利嘴管事与那煞星镖师折在漠北,大蛮铁蹄踏破墨县,如何?”

最后一句字字清晰,砸在寂静宫殿,寒意凛冽。

祁云熙心一沉。问题直指最坏结局。她抬头迎向冰冷目光,伪装的惶恐褪去,只剩下肃穆。双膝跪地,深深拜伏,额头贴冰凉金砖地面。

“陛下。”她的声音在空旷大殿异常坚定,带着决绝,“若此计不成,蛮兵踏破墨县,草民愧对陛下苍生,自当以死谢罪!提着这颗脑袋,来宫门前请罪!”

砰一声闷响,额头再次触地。

阴影中骤然爆发大笑。

笑声苍凉宏亮,带着突兀的酣畅,震得烛火摇曳。

“提着脑袋来见朕?”陈骁笑得气息不稳,仿佛听到荒谬笑话,“商贾之女,竟学那忠臣良将死谏模样。小熙,朕要你这颗脑袋何用?炖汤?挂宫门昭告天下,说朕诛杀了一位心系社稷的商贾奇女子?”

笑声渐歇,声音转冷,淬冰般:“你的脑袋,分量不够。”

祁云熙伏地身体微僵。地砖寒意刺骨。

“朕要的是你豪言里的北疆安稳,或者说……”陈骁声音拖长,带着刻骨掠夺,“青城,乃至北疆三百里……本属大离疆土!”他略顿,“若你的通商拦住铁蹄,自然皆大欢喜。若拦不住……”语气轻飘却重千钧,“那至少,用你商会所能及之力,去跟那新任大蛮王谈谈,让他把北疆——那三百里大离故土,给朕吐出来!只要你祁云熙能替朕把这丢失的土地,一寸不少拿回来!”

祁云熙猛地抬头,难以置信望阴影中帝王轮廓。他让林亦宋不言以通商之名索要大蛮攻占的北疆故土?

这不是商谈!是赤裸羞辱!是对得胜蛮族宣战!派她商会东家讨要领土,无异指着大蛮王鼻子骂贼!是将林亦宋不言推向死门!陈骁根本未指望通商能成!他图借刀杀人,斩断她臂膀后路!

脑中闪过陈骁质问林亦去向时嘲弄话语。祁云熙胸中邪火窜起,几乎冲破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咸腥弥漫。指甲深陷掌心,尖锐疼痛才压下几乎掀翻理智的冷笑。

她所做一切,纵有私心野心,此危机下确在阻止大蛮南下!保墨县!保摇摇欲坠皇城!若她畏首畏尾龟缩皇城,他陈骁真能坐龙椅上眼睁睁看大蛮打到城下?

大蛮新王是否贤明不知,但能破杜生防线取青城绝非易与之辈。一旦踏破山河吞并大离,她祁云熙,商贾失根基,亡国之人,面对铁血统治再无周旋余地!

力量!乱世最终要的是力量!

寒意裹挟愤怒几乎吞噬她。陈骁冰冷目光穿透昏暗钉在身上,带着审度猎物挣扎的残酷。

不能动怒。一丝动摇都会让帝王杀招落实。林亦宋不言在路上,商会力量调动。她已身在局中,退一步万丈深渊!

祁云熙深吸气,下唇血丝苦涩。她缓缓再次将额头贴向冰冷地面,声音压上全部力量,肃穆虔诚:

“陛下……所言,重若千钧!草民谨记于心!此去……无论前方是荆棘火海绝域死途,草民祁云熙定当穷尽心力,纵百死亦不敢有负陛下重托!必……竭力去办!为陛下,保疆土!”声音微颤,那份沉重几乎压弯背脊。

阴影里静默几息。

陈骁满意这臣服。他从暗处站起,身形浸入偏殿主光。脸上似乎带着一丝疲惫松懈。他随意挥手,语气淡漠:

“行了,去吧。朕倦了。望你……莫忘今日所言。”

挥手像驱赶蚊蝇。

侍立金柱阴影下的张公公立刻无声滑步上前。脸上堆起恭敬笑容,嗓音尖细柔和:“祁东家,请随老奴来。”

祁云熙俯身叩首:“草民告退。”由张公公虚扶站起。膝盖发麻微顿才稳住,跟着走向殿外浓重黑暗。

沉重殿门无声合拢,隔绝香炉威压。宫道漆黑漫长,墙头宫灯洒下昏黄光晕,如黑暗海洋孤岛,在夜风中晃动。

寒气瞬间包裹。祁云熙拢拢衣衫,张公公在前引路。宫道深邃,两人脚步沙沙回响,沉默如厚布压心。祁云熙思绪沉浸索回北疆故土后怕愤怒中。

祁云熙状似随意地将一小叠纸券塞进张公公袖中。

她声音压得低且熟稔,仿佛老主顾间的寻常打点:“一点辛苦钱,张总管给底下人买酒喝。宫里规矩严,权当一点心意,千万别推辞。”

张公公动作极自然地拢袖纳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脸上依旧挂着谦卑笑容。

又走了一段,周围愈发空旷,墙影幢幢。张公公脚步微不可察地慢了一瞬,与祁云熙几乎并肩。他皱纹间的阴影更深了,眼皮低垂着,用一种细若蚊蚋、却足以让她听清的气音开口:

“唉……祁小姐您今日接了段苦差啊。这北疆的事,是天大的烫手山芋。”

祁云熙心猛地一跳,侧头看他昏黄灯影下忧心忡忡的脸:“烫手山芋?总管大人何出此言?陛下,不过让草民尽人事。”

张公公喉头无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尘封往事磨砺出的沙哑:“东家您年纪轻,又常在商行,朝堂旧事,北疆根底……未必清透。方才陛下说让您拿回的故土,青城那三百里?”

祁云熙屏住呼吸,轻轻“嗯”了一声。

张公公的头垂得更低,仿佛怕被无形的眼睛看到:“那地方,老奴伺候两代主子,清楚得很。四十几年前,先帝爷御驾亲征北伐,千军万马,死伤无数,才从大蛮老汗王巴图尔手里。这是硬啃下来的!”

祁云熙瞳孔骤然缩紧,脚步顿住。

“那是蛮人的祖地!水草最好的地方!他们……”张公公声音更低了,像耳语,却字字惊心,“都记着这奇耻大恨!年年抢掠,一大半就是为夺回祖地!那三百里,是浸透了血仇的烫手烙铁!啃在嘴里咽不下,吐出来,又比割肉还疼啊。”

炸雷无声在脑中轰鸣!祁云熙浑身血液瞬间冻住!脚下软绵绵,几乎站立不稳。张公公手臂虚扶的力道立刻稳住她。她袖中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北疆是先帝打下来夺走的土地?大蛮南下,是收复失地?陈骁让她做的,不是通商谈判,是逼她去讨还人家刚刚拿回去的祖宗基业?

这不仅是送死,更是点燃仇恨的油罐!

她指尖下意识探入袖袋,触碰张公公之前塞进的小油纸包。硬物边缘冰凉,如同她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