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京北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

往年总要等到十一月底才能见到的雪色,今年却在立冬刚过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不过一夜功夫,整座春山就覆上了皑皑白雪,远远望去,像是哪位神仙失手打翻了琼脂玉屑。

山脚下的清水寺里,小沙弥们正在扫雪。

为首的净空小和尚突然停下扫帚,惊讶地指向观音殿:“师父!那位施主还在跪着!”

老住持叹了口气。

那位穿着黑色羊绒大衣的男香客,从三天前初雪降临时就跪在了佛祖面前。

偶尔会有几片雪花被山风带进来,落在他的肩头,又很快被体温融化成水,浸透了昂贵的大衣,可他却像尊雕塑般纹丝不动。

“是顾家的二公子。”老住持拨动佛珠,“已经让人送了三次姜茶,都被婉拒了。”

顾淮深是踏着初雪进的山门。

三天前他穿着黑色羊绒大衣,肩头落满细雪,面容苍白如纸,唯有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是许久未曾阖眼。

寺中香客寥寥,他径直走向观音殿,在佛前长跪不起。

——

殿内,顾淮深跪在蒲团上,面前的长明灯映着他苍白的脸色。

“顾施主。”老住持忍不住上前,“雪天寒重,您要不先去禅房休息休息”

“多谢大师。”顾淮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道谢之后便不欲再开口交谈。

这三天来,一直如此。

男人目光始终望着佛像慈悲的眼睛。

三天来,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膝盖早已失去知觉。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

净空小和尚偷偷从门缝往里看,只见那位俊美的施主终于动了动。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在供台边,似乎是要面前的佛祖认认人。

小和尚不敢继续看,轻悄悄踮着脚步离开了。

那是他上周才辗转拿到的照片。

画面中,初穗站在科考探险团队最前排,胸前的摄像机随着她仰头大笑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身后的岩壁布满冰爪凿出的凹痕,悬崖边缘系着的安全绳在狂风中绷成锐利的直线,远处冰裂缝里透出的幽蓝光芒,像极了三天前顾淮深在新闻里看到的冰川坍塌现场画面。

即便知道那座冰川不是初穗现在所在的冰川,但他仍然觉得心惊。

供台上的香灰突然簌簌坠落,顾淮深猛地攥紧照片,纸张在掌心发出细微的脆响。

其实远远不止这张照片,初穗并没有刻意隐瞒行踪。

这几天,他陆陆续续收到了二十多张模糊的野外抓拍,每张照片里初穗都站在最危险的位置。

攀附在近乎垂直的火山岩壁上对焦,蹲在沙漠龙卷风形成的尘柱边缘调整镜头,暴雨中举着摄像机追赶迁徙的象群。

从照片里那副明媚的笑容中,可以肯定的是,她现在在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

比当导演还开心。

“可是,她在拿命换这些照片。”顾淮深对着闭目垂首的佛像轻声呢喃,喉间泛起铁锈味。

照片上姑娘的笑容和记忆里重叠,刚结婚那会。

她也是这样举着相机,非要拉着他去拍暴雨后的彩虹,全然不顾积水漫过脚踝。

而如今,她的足迹遍布新闻里标注着红色预警的禁区。

“佛祖在上。”顾淮深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弟子愚钝,直到失去才明白”

“以前老觉得是这姑娘不爱我,所以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融化的雪水顺着鼻梁滑落,分不清是雪是泪。

殿外的老梅树被积雪压断了一截树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她必定受了很多苦。”

“希望你保佑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最后一句,顾淮深闭着眼睛,神态十分虔诚,在心里默念。

然而,即便是再身强体壮的男人,在山上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也抵不过透支的极限。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残雪掠过佛殿飞檐,将最后一盏长明灯吹得明明灭灭。

一向不信神佛的男人此刻机械地叩首,额头与冰凉的青砖碰撞出闷响。

供台桌的照片被香火熏得微微蜷曲,初穗在镜头前笑得肆意张扬,胸前的摄像机闪着金属冷光。

她身后的冰川裂缝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研究团队的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顾淮深记得新闻里说,那支队伍即将深入南极无人区,而此时的初穗,或许正站在颠簸的破冰船上,透过取景框捕捉极光的瞬息。

喉间泛起铁锈味,顾淮深伸手去够供桌上的照片,似乎舍不得她离开自己身上再多半秒。

突然间,他向前栽倒时,看见照片从掌心滑落。

初穗的笑容与慈悲的佛面相映,恍惚间竟像是要将她从画面里唤醒。

暮色从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来,在顾淮深苍白的脸上镀了层金边。

——

净空小和尚抱着柴火跑来时,只看见满地狼藉。

顾淮深的身子蜷缩在蒲团旁,指尖深深抠进青砖缝隙,仿佛要抓住最后一丝力气。

小和尚吓得丢掉柴火,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师父!快来救人!”

他的惊呼撕破寺院的寂静,惊起满山寒鸦。

住持匆匆赶来,指尖搭上顾淮深的腕脉时,眉头瞬间拧成死结。

脉象虚浮得几乎要断,体温却烧得滚烫。

不一会儿,来的人多了,众人合力将他抬到禅房,粗布棉被下,顾淮深的身子仍在止不住地颤抖。

“穗穗”昏迷中的呓语断断续续,惊得守在床边的小和尚红了眼眶。

默默对着月光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升起来,清冷的光透过窗纸,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树影。

禅房角落,檀木的香气混着草药味,弥漫在寂静的夜里。

三日后,顾淮深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几缕阳光穿透云层,落在窗台上未干的雪水。

他猛地坐起身,却因眩晕跌回床榻。

转头看见枕边整齐放着的照片,初穗的笑容依旧鲜活。

见照片还在,他这才松了口气。(下一章一个小时后,还在码还在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