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雾模糊了城门洞壁上刀砍斧凿的旧痕。
等最后一辆牛车咯吱咯吱碾出城门,他才轻夹马腹。
穿过幽暗的城门洞时,有冰凌从拱顶滴落,正砸在他后颈,凉得像是故人临别的眼泪。
三百步外,许舟突然勒马。
黑色大氅在朔风里翻卷如鸦羽,他望着那道朱漆城门缓缓合拢。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景城的飞檐斗拱、酒旗炊烟,都变成门缝里越收越窄的一线天光。
最后“咣当”一声,城门像本合上的账簿,把他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算计全锁在了里头。
“公子?”汀兰从车窗探出脑袋,发梢沾着草屑,“你的脸色比安兰姐腌坏的酱瓜还难看。”
许舟屈指弹走她鬓角的干草:“可惜了。”
“啥可惜了?”
少年郎没答话。
官道两侧的枯草簌簌摇动,倒像是替他说了后半句——可惜我来时满城霜雪,走时未见半朵桃花。
车队在官道上拉成长蛇。
老黄牛颈下的铜铃叮咚乱响,镖师们压着斗笠弯腰逆风而行,粗布裤腿被尘土染成了土黄色。
丫鬟们挤在漏风的牛车上,把冻红的手缩在袖笼里互相取暖。
唯有许舟策马走在风沙中,大氅下摆猎猎作响,像面黑色的幡。
“你说公子像不像话本里的侠客?”汀兰扒着车窗小声问。
等了半晌没回应,转头看见姜衍正用匕首撬木箱里的蜜饯匣子,顿时气结:“箱子都要被你坐散架了!”
“憋死我算了。”
女刺客吐出枣核,苍白脸上浮着层虚汗,“昨儿夜里你公子见血手抖得跟筛糠似的,还侠客?”
汀兰想起昨夜许舟白着脸的样子,确实与侠客的形象相去甚远。
但她还是嘴硬道:“任谁见了你这血葫芦都要吓一跳!”
“那你怎的不怕?”
小丫鬟掰着手指认真想了半天:“可能……因为我反应比较慢,等我该怕的时候,已经错过害怕的时辰了?”
“……”
姜衍突然嗤笑出声。
她摸出块牛肉干嚼着,含混道:“我要纠正一点,江湖早没侠客了,如今只剩拿钱办事的鬣狗。”
见汀兰满脸茫然,匕首尖挑起块果脯塞进她嘴里,“就像这蜜饯,裹再多糖霜,芯子里还是烂的。”
“那…那你能弄来修行功法不?”汀兰被果脯酸得皱眉,却问得认真。
“想给你家公子寻修行法门?”
姜衍斜倚在木箱上,像只慵懒的野猫,“我看他不需要吧?”
她突然伸手,“把手炉给我,我就告诉你。”
汀兰下意识抱紧怀里的铜手炉,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呵,”姜衍嗤笑,“连个手炉都舍不得?”
“我家公子是不需要,可我需要啊!”汀兰梗着脖子,“我要修炼,以后好保护公子!”
她咬了咬牙,“你先说!说完就给你!”
姜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修行法门?满大街都是啊。”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是不是又烧起来了?”汀兰瞪圆了眼睛。
“说你孤陋寡闻还不信。”姜衍掰着手指,“清晨打太极的老头,练八段锦的妇人,哪个不是在修行?”
汀兰摩挲着手里的小暖炉,一脸狐疑:“你放…放那个气!那也能算修行?”
“怎么不算?”姜衍突然正色,“太极讲究阴阳相济,八段锦暗合周天运转。只要坚持练…”她故意拖长声调,“迟早能摸到门道。”
“迟早是多久?”汀兰凑近追问。
姜衍眼神飘忽:“呃…百八十年总能筑基…”
“我这就把手炉砸你脸上!”汀兰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别急嘛。”姜衍赶紧改口,“江湖上确实有不少正经法门。只要你舍得花钱,筑基圆满还是容易的。”
汀兰立刻捂住腰间荷包:“多少钱?去哪买?”
“上京潘家窑的鬼市偶尔有卖。”姜衍眯起眼睛,“价钱嘛…要看这功法修出过的最强者。若只有筑基境,五百两;若有炼心高手,三千两。”
“再往上呢?”
“神藏境?”姜衍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能修到神藏的,谁缺那点银子?三十六岁前入神藏能活一百多岁,这种宝贝…”
她突然伸手抢过手炉,“你还是别做梦了!”
汀兰急得去夺:“你还没给我功法呢!”
“江湖常识换手炉,公平交易。”姜衍把冰凉的双脚塞进手炉棉套里,舒服得眯起眼,“就你这傻样,去鬼市怕是要被人贩子当添头卖了。”
“我觉得我能当奸商!”汀兰突然挺直腰板。
姜衍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我那是夸你吗?”
“我就当是了。”汀兰得意地扬起下巴。
“……”
……
寒风呼啸中,景威镖局的趟子手扯着嗓子喊道:“平——阴——津——到——喽——”
那声音拉得老长,活像集市上叫卖的死鸭子。
许舟拍了拍风云的脖颈,这匹通灵的战马立刻会意,踏着碎步穿过凛冽的北风,来到镖局队伍旁。
只见虞镖头正杵在官道边,手里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羊皮地图,那地图破旧得活像从坟堆里刨出来的裹尸布。
“柳大人,”虞镖头粗短的手指在地图上戳来戳去,“今儿歇平阴津。后头还得过古轵、上党、黎侯、赵都、襄国县、常山、保塞府。要想赶在岁日前到上京,往后每天得多走俩时辰,可不能再像今儿个这么磨洋工了。”
柳承砚眯着那双精明的眼睛,手指头在地图上划拉:“你的人扛得住?”
“嗐!”虞镖头一拍大腿,震得腰间钢刀哗啦作响,“这算啥?去年往辽州走镖,弟兄们可是在雪窝子里打地铺。这趟有驿站住,能喝口热汤,简直跟逛窑子似的舒坦!”
柳承砚捻着胡须:“大形山那帮土匪…”
“您放一百个心!”虞镖头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咱们景威镖局的名号是砍出来的。那帮龟孙子听见趟子手喊镖,保准缩在山沟里当鹌鹑!”
柳承砚轻应一声:“成,便依你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