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舟将这细微动静尽收眼底,对方越是这么谨慎,许舟便越想寻根究底。
他牵着风云与他们并行,随口寒暄:“二位走南闯北,想必见多识广。我读了一肚子书,却没见过什么世面,不如讲讲各地的风物?”
阿二的手指突然攥紧牛绳,指节发白:“公子想听什么?岭南的木棉花能煮粥,塞北的驼铃震得人耳窝发疼,可咱们跑脚的……”
“且说说你们都去过哪些地方?”许舟笑着问道。
“我们刚从荆州回来。”阿二明显松了口气,“荆州那地方四面环水,鱼米之乡。城里的瓦罐煨汤是一绝,用老陶罐煨上三四个时辰,揭盖时香飘十里……”
许舟突然打断:“除了荆州呢?”
阿二和三儿下意识对视一眼。
阿二笑着接话:“去年去过扬州送镖。扬州盐商阔气得很,院子里养的锦鲤都有三尺…”
他边说边比划,“最绝的是瘦西湖上的船娘,唱起小调来能把人骨头都唱酥了。”
“金陵去过吗?”许舟突然问,“听说秦淮河上夜夜笙歌?”
阿二眼睛一亮,竟真来了兴致:“可不是!那河两岸的灯笼一挂,照得水面跟铺了层金箔似的。”
他唾沫横飞地比划着,“画舫上的姐儿们抱着琵琶,唱的是‘十八摸’,那调子浪得…咳咳。”
突然意识到失言,赶紧偷瞄许舟脸色。
许舟假装没听见,追问道:“画舫什么样?”
“最大的有三层楼高!”阿二彻底放松下来,粗糙的手在空中画着轮廓,“朱漆栏杆上雕着鸾凤,船头挂着琉璃灯。那些姐儿们穿的都是轻纱,隔着灯影能瞧见…”
三儿突然咳嗽一声。阿二这才惊醒似的住了口,讪笑道:“可惜我们穷镖师也就远远看看,哪敢叫她们划船过来。”
许舟故作思索状,又问道:“听说秦淮河南岸的国子学很热闹,好多学子在科举前都要去拜一拜,说是很灵验。等我有空了也去拜拜。”
阿二闻言立刻摇头:“公子记错了吧,国子学在北岸呢。”
“啊?”许舟露出困惑神色,“那国子学门前可有"天下文运"的牌坊?”
阿二哈哈一笑,粗糙的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牌坊上写的是‘天下文枢’,可不是什么文运。”
许舟继续试探:“我还听说那国子学门前可有两尊石狮子?听说雕得栩栩如生…”
“公子又记岔了。”阿二不假思索地纠正,“国子学门前是两尊青铜辟邪,哪来的石狮子?左边那尊前爪按着卷轴,右边那尊踩着砚台,这可是有讲究的…”
他突然顿住,眼神闪烁了一下,又继续滔滔不绝。
许舟心中雪亮。这三个连环试探已经让狐狸露出了尾巴——寻常镖师怎会对千里之外的金陵建筑细节如此熟悉?
甚至连青铜像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镖师走南闯北是为了讨生活,谁会特意记住这些文人雅士才在意的细节?
这俩镖师绝对有问题。
十个镖师里九个半是文盲,剩下半个估计连“秦淮”俩字都不认识,偏这阿二一张嘴就是头头是道。
他摸了摸鼻子,感觉自己像在玩狼人杀。
阿二虎口的茧子生得蹊跷,哪像走镖磨出来的?分明是常年扣弓弦的老茧。更离谱的是读心术在这货身上完全失效,往常凡人念头跟走马灯似的,偏这阿二脑子里跟被格式化了似的,干净得能当镜子照。
而且面对自己三番两次试探,对方还能面不改色,这心理素质简直比他当年考高数还稳。
他佯装没发现异常,轻叹着摇头:“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今日算是明白了。若不是亲自走这一遭,还不知书里记了多少错漏。”
说罢笑吟吟地拱手:“多谢二位拨冗指点,倒是我着相了。”
思索间,车队已在平阴津驿站吱呀停下。
虞镖头跟个大喇叭似的,夕阳里挥着胳膊喊:“都麻溜的!车驾全赶后院去,轮班整两口热乎饭,今晚睡柴房牛棚,给东家把东西看严实了!”
阿二转头冲许舟笑出一口白牙:“公子,咱哥俩得去忙活了,您要还想唠嗑,等咱忙完随时奉陪。”
许舟拱了拱手:“有劳二位了。”
等阿二和三儿猫进后院,三儿挠着后脑勺小声嘀咕:“哥,你不说官贵没好人吗?我瞅这公子挺上道啊。”
阿二眼神一沉,跟看傻子似的瞥他一眼:“没事就爱刨根问底的人,能是来唠家常的?指不定咱哪旮旯露马脚了。”
三儿压低声音:“要不……寻机会除了他?”
阿二抬手就给这浑货后脑勺一巴掌:“跟你说了多少回,别一天天打打杀杀的,先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三儿懵圈地回头看自己屁股,一脸为难:“哥,咱没尾巴啊?咋夹?”
阿二差点被气笑,薅着他后衣领往柴房拖:“蠢材!这是比方!比方懂不懂?就像那缩头乌龟,遇着危险先把脑袋蜷进壳里!”
三儿揉着后脑勺不服气:“那现在咋整?真当缩头乌龟啊?”
阿二默不作声,倚着柴垛望向院外。暮色中许舟正往客房走,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晃。
他忽然想起老寨主的训话:“若觉有眼盯着你,便当作自己已是砧板鱼肉。”
阿二指尖抚过袖中柳叶刀的鲨鱼皮鞘,暗忖:先做孙子,再做爷,这世道向来只认拳头。至于那公子……哼,指不定也是个扮猪吃虎的主儿。
驿站后厨飘来菜香,三儿肚子咕噜作响。
阿二踢了他一脚:“就知道吃!再吃留神把舌头吃短了,漏了底细!”
三儿委屈撇嘴:“哥,做乌龟也得先填饱肚子吧?”
……
……
大玄驿站乃朝廷中枢脉络,分驿、站、铺三系,如蛛网般密布天下。
驿者,专为官吏往来而设。
陆驿通旱道,水驿连江河,水陆兼备者更显宏阔。官道之上,每隔二十里必有驿馆,飞檐斗拱间,檐铃随风轻响,恍若千年时光在此流淌。公文传递,如飞鸿踏雪,虽无痕却迅捷无比,确保朝廷政令通达四方。